《袁安碑》“正”字小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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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袁安碑》“正”字小議

（河南大學文學院）

兩漢是隸書一統天下的時代。除了東漢許慎在《說文解字》中所載9353個小篆之外，漢代小篆究竟呈現出怎樣的面貌，目前仍然是一個尚待深入研究的問題。在樹碑刻石蔚然成風的東漢，只有少數碑刻，如《少室神道闕銘》、《開母廟石闕銘》、《祀三公山碑》以小篆書寫。除此之外，我們只能在一些碑額，諸如《張遷碑》、《西嶽華山廟碑》、《鮮于璜碑》、《韓仁銘》、《西狹頌》、《孔宙碑》、《尹宙碑》等上面，尋找小篆遠離之後孤獨的背影。
1922年，《袁敞碑》在河南偃師出土，大約8年之後，《袁安碑》也在偃師被人重新發現。袁氏一門在東漢屬於大姓望族，袁安、袁敞父子更是名列三公，位極人臣，《後漢書》有傳。名人名碑，意義非凡。就書體而言，《袁安》、《袁敞》皆以小篆入碑，這在隸書唯我獨尊的東漢時期，更是鳳毛麟角，彌足珍貴。尤其是經過著名學者、金石學家馬衡的題跋，《二袁碑》魚躍龍門，為世人矚目，拓本更是在一夜之間身價百倍，洛陽紙貴。在今人的著述中，《二袁碑》也大都被看作是東漢小篆的代表之作。
碑文既為典型小篆，文字自然不難辨認。故《二袁碑》碑文在文字的釋讀方面，幾乎不存在多少異議。雖然父子二人的墓碑均非科學發掘品，但二碑命運迥異。與公認為真品的《袁敞碑》不同的是，《袁安碑》重新問世后一直備受爭議，至今不絕如縷。我們試圖從文字學的角度入手，對《袁安碑》進行研究，希望對該碑的討論會有所裨益。本文所要討論的，是碑文中的“正”字。
在碑文的第三行下部至第四行上部，有如下兩句話：
（永平）五年正月乙囗，遷東海陰平長。
碑文中的“正”字，最早為馬衡所釋[1]，這在民國時期學者的著作中本無異議。如1933年章太炎與馬宗霍的書函[2]、1934年出版的容庚的《古石刻零拾》[3]、羅振玉1939年寫成的《石交錄》等[4]，都認為是“正”字。對於“乙”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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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之字，容庚進一步推測到：
案《中西回史日曆》所載正月十日乙巳、二十日乙卯、三十日乙丑，未知乙下所缺是何字。[5]
商承祚在1938年編纂而成的《石刻篆文編》中，把此字收錄在“正”字之下。不過商氏對釋“正”有所說明：
五年匹月，正字之訛誤[6]。
按道理說，小篆“正”也是一個極其簡單的字。但《袁安碑》中的這個“正”字，形體顯得有些怪異，與常見的小篆“正”字不類，故商氏懷疑它是“正”字之訛。大概從上個世紀中葉開始，有人把它改釋作“四”[7]。從此釋“四”之說影響甚巨。目前市面上所能見到的各大出版社所印行的字帖，無不從釋“四”說。1985年，高文在《漢碑集釋》中依據釋“四”的觀點，對“乙”下所缺之字，重新做了推衍：
永平五年，為公元62年。“乙”下闕一字。按永平五年四月系乙字者，有“乙亥”、“乙酉”、“乙未”三日，故此“乙”字下闕字必為“亥”、“酉”、“未”其中之一[8]。
時至今日，釋“四”之說竟然愈演愈烈。如李樯《秦汉刻石选譯》[9]、袁維春《秦漢碑述》[10]，皆襲高說。劉天琪編著的《碑帖學導論》在援引碑文時，徑作“五年四月乙亥”[11]，更不知理由何在。近些年所出版的學術著作中，唯見毛遠明在《漢魏六朝碑刻校注》中明確指出《漢碑集釋》、《秦漢碑述》釋“四”說之誤，當釋作“正”字[12]。
如果說前輩學者釋“正”可疑的話，從文字形體來看，把此字釋作“四”，更是難以令人信服。因為在《袁安碑》碑文中，“四”字凡三見，即分別出現在第2行第15字、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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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行第6字，第9行第15字，與隸、楷“四”字幾乎無別。皆寫作圖二之形。圖一、圖二形體有別，顯然不是一字。故釋“四”之說實不足信。這樣一來，高氏等學者據永平五年四月所推得的干支，自然也就成了鑿空之論[13]。
平心而言，如果僅僅從文字形體考慮，與圖一最為接近的小篆，是“匹”字。但是“匹月”不詞，於典籍無徴，根本無法解決碑文中存在的問題，其非“匹”字，也可以斷言。如果說“月”前是數字，《袁安碑》中從一到十的數字，除了“九”之外均出現過，但圖一又顯非“九”字。故以上的考慮，都不能成立，必須另尋它途。

圖一 圖二
按照商氏的理解，圖一中寫作“匹”形字，應該是“正”字之訛誤。事實是否真的如此呢？我們認為商氏的這個說法也不足信。《袁安碑》現存字139個，“正”字是極其簡單常用的字，寫錯的可能性極小。再者，袁安生前為三公之一，位極人臣，死後子孫後代依然身居高位，累世簪纓，為祖先立碑，乃尊祖敬宗之大事，慎之又慎。可以想象，袁安的後人恐怕絕對不會容許如此低級的錯字在出現祖先的墓碑上。可見，文字訛誤之說不能成立。
前輩學者馬衡、容庚、章太炎等把圖一中寫作“匹”形的字認為是“正”字，除了文意方面的考慮外，主要是此字與隸書中的“正”字極為接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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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三是清代顧南原編《隸辨》中所收錄的“正”字[14]：

1尹宙碑 2夏承碑 3孔彪碑 4史晨後碑
圖三
上圖中四個隸書“正”字，1、2形都是十分常見的，3形是把“正”中間的豎筆變成一點，4形更是把兩點寫得近乎“八”形，另外還把左邊的一豎筆與最上的一橫交接起來，遂使它看起來很像“匹”字。
“正”字的這種寫法，除了見於史臣後碑之外，在居延、武威等西北地區出土的漢簡中也十分常見，茲舉出數例為證[15]。如下圖四：

居延圖185 8.1B 武威儀禮特牲52 武威儀禮 泰射90 武威儀禮有司10
圖四
漢簡中有以“正”為偏旁的字，如1974年在內蒙古額濟納旗破城子居延甲渠侯官遺址出土的西漢前期的《相利善劍》篇中，有“鬭雞征蛇”之語，簡文中的“征”字，本作左“亻”右“正”之形[16]，如下圖五：
相利善劍
圖五
由此可知，《袁安碑》中所謂的“五年四月乙囗”，過去釋作“四”是完全錯誤的。馬衡、容庚等認為是“正”字，在諳熟篆隸的金石學家看來，大概屬於常識，無需贅言。孰料二十餘年後，後人少見多怪，頓生疑竇，遂改釋作“四”，竟以不誤為誤。
研究書法的學者，多以為《袁安碑》篆法不古，非漢人風貌，或以為出自魏晉人之手。整體上看，此碑的書法，是在小篆中又摻入了很多隸書的筆意。或者說此碑筆法上含隸意，但文字結體仍屬小篆。本文所討論的這一“正”字，似乎是在用篆法寫隸書。此字的寫法，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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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對《袁安碑》的真偽不足以做出判斷，但“正”字的結體，委實奇詭。許慎在《說文解字·序》中，曾批評當時人“詭改正文，向壁虛造不可知之書，變亂常行，以耀於世”的不良風氣。《袁安碑》中的“正”字，是否為時風氣影響下的產物，還有待於今後做更多的研究。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爲2014年12月6日14：22。）
[1]馬衡釋文，並不見於收錄在《凡將齋金石叢稿》之《漢司徒袁安碑跋》，但在《歷代碑帖法書選》之《漢袁安袁敞碑》後，附有丁輔之所書馬衡的《跋》和釋文。參看《歷代碑帖法書選》編輯組：《漢袁安袁敞碑》，文物出版社，1984年。
[2]馬勇編：《章太炎書信集》，第898-899頁，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不過，容、章二氏對《二袁碑》真偽的辨識截然相反，章氏認為二碑皆贗品。
[3]容庚：《古石刻零拾》，載《容庚學術著作全集·金石學古石刻零拾·簡體字典》卷，第177~179頁，中華書局，2011年。
[4]羅振玉：《石交錄》卷一，載羅繼祖主編：《羅振玉學術論著集》第三集，第193~19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
[5]容庚：《古石刻零拾》，載《容庚學術著作全集·金石學古石刻零拾·簡體字典》卷，第178~179頁。
[6]商承祚編著：《石刻篆文編》，第82頁，中華書局，1996年。
[7]日本學者西川寧氏1961年在《書品》第110號發表有《袁安袁敞二碑》一文，所引《袁安碑》容庚釋文，已作“五年四月”。西川氏此文未見，此引自書法江湖網站玉吅網友《漢袁安碑研究》一文22樓所載。http://www.shufajianghu.com/bbs/forum.php?mod=viewthread&tid=209921&extra=&highlight=%D4%AC%B0%B2%B1%AE&page=3
[8]高文：《漢碑集釋》第27頁，河南大學出版社，1997年。
[9]李樯：《秦汉刻石选譯》，第44頁 ，文物出版社，2009年。
[10]袁維春：《秦漢碑述》，第88頁，北京工藝美術出版社，1990年。
[11]劉天琪編：《碑帖學導論》，第95頁，陝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
[12]毛遠明：《漢魏六朝碑刻校注》第一冊第60頁，綫裝書局，2008年。此蒙宋華強先生告知。
[13]《中原文物》1991年第2期載水易《河南碑刻敘錄（續）》一文，《袁安碑》釋文雖然採用“五年正月”說，但“乙”後所缺之字，謂“亥、酉、未三字其中之一”。是年正月有“巳、卯、丑”，則必無“亥、酉、未”。
[14]顧南原：《隸辨》，第613頁，北京中國書店，1982年。
[15]佐野光一編：《木簡字典》，第422~423頁，雄山閣出版，1985年。
[16]馬建華主編：《河西簡牘》，第36、39頁，重慶出版社，2003年。 (责任编辑：admin)

原文出处：http://his.newdu.com/a/201711/05/51326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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