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彭浩：谈《岳麓书院藏秦简（四）》的执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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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彭浩：谈《岳麓书院藏秦简（四）》的执法

《岳麓书院藏秦简》（肆）有“执法”一词。 整理者云：“执法，官名或官署名，或为朝廷法官。《战国策·魏策四》：‘秦自四境之内，执法以下，至于长挽者，故曰：“与嫪氏乎？与吕氏乎？”虽至于门闾之下，廊庙之上，犹之如是也。’可见‘执法’在‘廊庙之上’，故此处的‘执法’当为朝廷法官。故常与丞相、御史并列。如岳麓简1872：‘●御史、丞相、执法以下’。或为郡县法官，郡执法有断狱、奏谳、上计、调发刑徒等职责。此处与都官等并列，故应为郡县法官之名。”
通过对《岳麓书院藏秦简（四）》中多条与“执法”相关律令的分析，得以了解其职掌与机构设置，或可补充整理者的看法。
执法的职掌主要有：
1.监督、协调法律、法令的执行及各地司法文书的汇集。例如：
（1）郡及襄武、上雒、商、函谷关外人及䙴（迁）郡、襄武、上雒、商、函谷关外053男女去，阑亡、将阳，来入之中县、道，无少长，舍人室，室主舍者，智（知）其请（情），以律䙴（迁）之。……其亡居日都官、执法属官、禁苑、园、邑、作务、官道畍（界）中，其啬夫吏、典、伍及舍者坐之，如此律。057
上引律文的前一部分是对舍匿亡入关中者的处罚规定。亡入（“阑亡、将阳”）者包括从关中迁出又私自返回和关外亡入“中县道”者。对此类亡人是按“阑亡盈十二月而得，耐。不盈十二月为将阳，毄（系）城旦舂”处罪。 对照《岳麓书院藏秦简（四）》中有关逃亡的处罪律条可知，这些人原来的身份是在司寇之上，被判系城旦舂后的服刑方式是“作官府，偿亡日”。 他们分散在关中的禁苑、园、邑、作务、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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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处服刑，而不是像处迁刑者那样遣返回原地。 从睡虎地和里耶秦简可知，系城旦舂由司空管理。上述系城旦舂者由上述都官司空管理，执法并不参与其中。系城旦舂者如逃亡，都官、执法属官连坐，或与监督、协调不力有关。
（2）亡不仁邑里、官， 毋以智（知）何人殹（也），中县道官诣咸阳，郡【县】道诣其郡都024县，皆系城旦舂，槫作仓，苦，令舂勿出，将司之如城旦舂。……咸阳及郡都县恒以计时上不仁邑里及官者数、狱属所执法，县道官别之，027且令都吏时覆治之，以论失者，覆治之而即言请（情）者，以自出律论之。028
中县道，指关中（内史）所辖诸县道。郡县道，指关外诸郡及县道。 郡都县，即郡所驻之县。数，“不仁邑里及官者”之数量。狱，案件。 律文规定，此类案件由“县道官别之，且令都吏时覆治之”。这意味着地方政府的刑狱，由郡守、县道令长主导。“咸阳及郡都县恒以计时上不仁邑里及官者数、狱属所执法”表明，执法仅限于接收各地上报的刑狱文件，不参与案件的审理。
（3）●制诏丞相御史：兵事毕矣，诸当得购赏贳责（债）者，令县皆亟予之。令到县，县各尽以见（现）钱不禁308者， 勿令巨（歫）罪。令县皆亟予之。┃丞相御史请：令到县，县各尽以见（现）钱不禁者亟予之，不足，各请其属309所执法，执法调均；不足，乃请御史，请以禁钱贷之，以所贷多少为偿，久昜（易）期，有钱弗予，过一月， 310赀二甲。311
贳，抵押。不禁，准许。令文云：“兵事毕矣，诸当得购赏贳责（债）者，令县皆亟予之。”如县存钱不足，“各请其属所执法”调均。禁钱，即政府少内之钱，亦见于里耶秦简8-13“皆当为禁钱”。 睡虎地秦简和里耶秦简牍有少内，如睡虎地秦简80-81：“县、都官坐效、计以负赏（偿）者，已论，啬夫即以其直（值）钱分负其官长及冗吏，而人与参辨券，以效少内，少内以收责之。其入赢者，亦官与辨券，入之。其责（债）毋敢隃（逾）岁，隃（逾）岁而弗入及不如令者，皆以律论之。金布”。 里耶秦简牍记载：“十二月戊寅，都府守胥敢言之：迁陵丞膻曰：少内巸言冗佐公士僰道西里亭赀三甲，为钱四千丗二。自言家能入。……” 上引睡虎地简的“少内”兼指县与都官的少内， 里耶简则指迁陵县少内，主要职能都是出纳货币。
《岳麓书院藏秦简（四）》有“少府”，整理者引《史记·秦始皇本纪》应劭注，以为少府掌“禁钱”。 此前有学者指出，秦少府属中央政府的工室，与“禁钱”的管理无关。中央政府的少内归内史管理。 因为少内“禁钱”专供皇室使用，内史、执法皆不能改变其用途。故执法须向御史“请以禁钱贷之”，获皇帝许可后方能借贷。执法介入“诸当得购赏贳责（债）”事，一方面是政府对得购赏者偿债的重视，另一方面当与秦的货币制度有关。秦惠文王二年（公元前336）“初行钱”，开始由政府铸造货币。秦统一中国后，在全国范围内推行圆形方孔的半两钱，仍由官铸，但私铸之风未能禁绝。睡虎地秦简《封诊式》简19-20有盗铸钱案件， 可为官铸钱之佐证。官铸之钱有轻重、成色不同，市场流通之钱有完、缺之分。该条令文规定，县用于发放购赏之钱，必须是“现钱不禁者”，即准许流通的官铸钱。执法作为法令施行的监督者，自然要了解实发之钱是否合规，如地方库存不足导致发放困难，也有协调之责，以确保令文的执行。
2.对政府相关施政作合规审查，如：
（4）●䌛（徭）律曰：发䌛（徭），兴有爵以下到人弟子、复子，必先请属所执法，郡各请其守，皆言所为及用积156徒数，勿敢擅兴，及毋敢（擅）倳（使）敖童、私属、奴及不从车牛， 凡免老及敖童未傅者，县勿敢倳（使），节157载粟乃发敖童年十五歳以上，史子未傅先觉（学）觉（学）室，令与粟事……158
人弟子、复子，也称“人属弟子、人复复子”。 睡虎地秦简：“当除弟子籍不得，置任不审，皆耐为侯（候）。使其弟子赢律，及治（笞）之，赀一甲；决革，二甲。除弟子律”整理者注：除弟子律是“关于任用弟子的法律。按秦以吏为师，本条是关于吏的弟子的规定。” 秦设有“弟子籍”，学吏期间，可免除大部劳役。
复子，政府免除某些特定人员子、孙的徭赋，如《汉书·武帝纪》：“……奉高年，古之道也。今天下孝子顺孙愿自竭尽以承其亲，外迫公事，内乏资财，是以孝心阙焉。朕甚哀之。民年九十以上，已有受鬻法，为复子若孙，令得身帅妻妾遂其供养之事。”颜师古曰：“若者，豫及之辞也。有子即复子，无子即复孙也。”《史记·秦始皇本纪》：“因徙三万家丽邑，五万家云阳，皆复不事十岁。”
《二年律令》简278-279有“工事县官者复其户而各其工”的规定 。“复不事”、“复其户”皆指全户免除徭役，当包含子女。秦简的“复子”是否包含以上两类，还是另有所指，不得而知，但“复子”可以免除大部分徭役则是没有疑问的。他们仅承担少量的徭役，如“城塞陛郭多䦼（决）坏不修， 徒隶少不足治，以闲时岁一兴大夫以下至弟子、复子，无复不复，各旬以缮之。”
据睡虎地秦简《徭律》，县级政府征发的徭役分“恒事”和“谳有为”两种， 前者是法律明文规定的事项，无需申报。后者不见于法律，需向管辖的执法申报，获得批准后方可发徭。由于“人弟子、复子”不是免除全部徭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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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规定“兴有爵以下到人弟子、复子,必先请属所执法”。不论法律有无明文规定，凡涉征发“人弟子、复子”的徭役一律须事前报告，由所属执法从法律和实际需要等方面审查、权衡。执法对政府相关法律、法令的解释，正是其职责所在，对“兴徭”者而言也是一种制约力。
3.接受各地呈送的上计文书，并将“计最”送达皇帝，如：
（5）●县官上计执法，执法上计㝡（最）皇帝所 ，皆用筭橐□……346
4.接受、审核各地上计的司法案件文书，如：
（6）上其校狱属所执法，执法各以案临计，乃相与校之，其计所同执法者，各别上之其曹，曹主者〼354
（7）治（？）狱□校者各上其校属所执法，其治（？）狱者□〼355计其敝者，补缮以上计。356
校，计数，查核。“上其校狱属所执法”，是各地向中央执法呈送司法案件统计数，经其查核无误后，再“各别上之其曹”。例（7）似指县（“治（？）狱□校者”）向郡上报司法案件统计文书。里耶秦简有秦迁陵县上报“狱校”的公文，如：
□□年后九月辛酉朔丁亥，少内武敢言之：上计〼
□□而后论者狱校廿一牒，谒告迁陵将计丞〼上校。敢言之。〼
〼九月丁亥水十一刻刻下三，佐欣行廷。欣手。
县上报的“狱校”由郡执法校审，“计其敝者，补缮以上计”。这是以往不了解的细节。
整理者把《狱校律》之“校”解释为：“以刑具拘系。《说文》：‘校，木囚也。’或以为校核。” 前一种解释似误。简237记：“狱校律曰：黥舂、完城旦舂、鬼薪、白粲以下到耐罪皆校。”如果《狱校律》之“校”解释为“木囚”，意味着从城旦舂、鬼薪白粲以下到耐罪者都要加刑具，这是不可思议的事。睡虎地秦简《秦律十八种》简147云“城旦舂衣赤衣，冒赤毡，拘椟欙杕之”，其它罪犯皆不加刑具，就是明证。简237是指“黥舂、完城旦舂、鬼薪、白粲以下到耐罪”的判罚皆需报告案件和数量。狱校律是案件、数量的统计报告之律，非拘系刑具的统计、报告之律。对此，另有小文讨论。
5.接受上功劳文书，批准免除低级吏员，如：
（8）……攻（功）劳皆令自占，自占不〼347〼实，完为城旦。以尺牒牒书，当免者人一牒，署当免状，各上，上攻（功）所执法，执法上其日，史以上牒丞348【相】、御史，御史免之，属、尉佐、有秩吏，执法免之，而上牒御史、丞相，后上之恒与上攻（功）皆（偕），狱史、令史、县349官，恒令令史官吏各一人上攻（功）劳吏员，会八月五日。350
简文所记是官吏免职文书的递送次序。先送至“上攻（功）所执法”，如县上功劳文书的接收者就是郡执法。“执法上其日”，即郡执法核实免职官吏的“积劳”。“史以上”的免职文书“牒丞相、御史”，由御史免；“属、尉佐、有秩吏”由执法免，并报御史、丞相。
《岳麓书院藏秦简（四）》所载《置吏律》还规定，“县、都官、郡免除吏及佐、群官属，以十二月朔日免除，尽三月而止之。其有死亡及故有缺者，220为补之，毋须时。郡免除书到中尉，虽后时，尉听之……221”， 各郡免除官吏的文书是送往中尉，似与以上律文不尽吻合。《二年律令》简215云“受（授）爵及除人关于尉”。 李均明认为，简文的“尉”指县尉，授人爵位须申报县尉； 于振波进一步认为，县道属吏的任用，县尉是有决定权的。 对照秦律“郡免除书到中尉”可推知，从秦至西汉初期，由县到中央，官吏免除文书呈报要经过县尉——郡尉——中尉。结合（8）所列秦律，或可复原完整的递送次序：县尉——郡执法、郡尉——中尉、中央执法、御史、丞相。
综上，执法在法律、法令执行过程中实施监管、协调，汇集各地司法、官吏免职等文书，接受各地上计文书并摘要呈皇帝，是下情上达的枢纽。同时，执法拥有的施政合规审查权对郡县有相当的影响力，这也是不同于御史、廷尉的重要职能。
执法机构的设置。据整理者注引岳麓简1872“●御史、丞相、执法以下”，可知执法在中央政府中是与御史、丞相并列的官署。中央执法官署内设若干“曹”。例（6）“上其校狱属所执法，……各别上之其曹，曹主者〼”，这里的“曹”似乎专管刑狱文书。由此推测，例（8）的执法专管官吏功劳上计、任免，或属于“功曹”。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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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的吏员有丞、卒史。 就现有资料看，中央执法偏重对司法和对涉及法律的施政的监督、协调，汇集各地司法、上计文书；御史则多会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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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管理国家日常行政，负责部分疑难案件复审的管理。
郡设有执法。从例（3）“令到县，县各尽以见（现）钱不禁者亟予之，不足，各请其属所执法，执法调均；不足，乃请御史，请以禁钱贷之”似可判断，“其属所执法”是中央执法下派至郡的机构，“执法调均”的范围是该县所在之郡。再不足，乃请御史“以禁钱贷之”。迁陵县上计“校狱”也应是送往洞庭郡。押送文书的送达，似也能支持以上看法，如：
（9）【●】狱校律曰……䙴（迁）者、䙴（迁）者包及诸罪232当输□及会狱治它县官而当传者，县官皆言狱断及行年日月及会狱治者行年日月，其䙴（迁）、输233□会狱治，诣所县官属所执法，即亟遣，为质日，署行日，日行六十里……234
律文是为押送“输”、“迁”和“会狱治它县官”者发“传”及行程的规定。内容包括“狱断及行年日月及会狱治者行年日月”等。据睡虎地秦简《封诊式》“迁子”可知，随行文书有沿途更换的通行证“传”和介绍案情的“恒书”。前者沿途更换，后者直送目的地。《狱校律》的“传”包含通行证书和狱断文书。“迁子”规定传和恒书的传递次序：“以县次传诣成都，成都上恒书太守处”。与之对应，简234“诣所县官属所执法”文书中的“狱断”，最终接受者是“县官属所执法”，即郡执法。上述各例证明，郡级执法官署独立于郡府。作为御史机构的延伸，监郡御史独立于郡府，负责御史交办案件的复审。据张家山汉简《奏谳书》“南郡卒史盖庐、挚、朔，叚（假）卒史瞗复攸㢑等狱簿”，南郡监御史是以卒史领署。 郡级执法官署推测或与监郡御史类似。执法的机构似未再向下延伸到县级，从里耶秦简牍所记各种文书看，未见县级执法一职。
执法或与《商君书》所记“法官”有渊源关系。《定分》云：“天子置三法官，殿中置一法官，御史置一法官及吏，丞相置一法官。诸侯郡县皆各为置一法官及吏，皆比秦一法官。”对比岳麓简1872“御史、丞相、执法以下”，中央政府的执法最接近“殿中”法官。他们精通法律，依法监督各级政府的施政，通过文书汇集全国政情，成为皇帝的有力助手。西汉时期，废除执法，转由御史中丞（也称御史中执法）接替其主要职能，见于《汉书·百官公卿表》：“御史大夫，秦官，……有两丞，秩千石。一曰中丞，在殿中兰台，掌图籍秘书，外督部刺史，内领侍御史员十五人，受公卿奏事，举劾按章。”
本文为彭浩老师于华政法律古籍所第六届“出土文献与法律史研究”学术研讨会宣读文章，全文收录于《出土文献与法律史研究》（第六辑）（王捷主编，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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