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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贺越明:罗孚与徐复观的隐秘交往
2014年5月2日,香港文化名人罗孚先生辞世,在两岸四地引发不小反响,其独特而离奇的人生经历成为海内外许多媒体的话题。他在香港度过大半生,曾多年担任《大公报》副总编辑兼《新晚报》总编辑,但他不仅是一位报人、作家,还作为建国前在港加入中共的地下党员,担负文化界统战工作,甚至涉入更敏感的情报领域,带有某些神秘色彩。悼念和追思他的文字大都提到这一点,其中有文章称他“带着一身的秘密走了”。的确,由于身份特殊,职责重大,他一生见事之广、识人之多,可谓不胜枚举,而且有些因处于秘密状态而罕为人知。他虽然撰写了大量时评、文论、随笔和诗词,却没有留下一部完整而系统的回忆录。比如,他与徐复观先生的隐秘交往持续较长时期,而记载零零星星,散见于几篇忆人叙事之作,如《江湖烟雾怎相忘——怀念徐复观先生》和《王匡徐复观一段诗缘》(《文苑缤纷》,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版),也并未和盘托出,尽管在他执笔忆述往事时,另一位当事人早归道山,台海两岸剑拔弩张的对抗态势也已成为历史。
与“特务头子”结识
另一位当事人,就是著名学者徐复观。1971年,经居港的老报人曹聚仁介绍,罗孚得以结识徐复观。对担负着文化界统战重任的罗孚来说,能与这样的人物相识,内心有一种意外之喜,而他的上级更是如获至宝,因北京方面对徐复观并不陌生,知晓他有着颇不寻常的经历和较为特殊的背景。
历史上,徐复观在国民党内曾担负重要的情报和机要工作。他原名秉常,字佛观,曾在日本明治大学和陆军士官学校留学。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因从事抗日集会活动被捕并遣送回国,于是投笔从戎,先加入属于桂系的国民党第七军,后出任湖北省政府的科长。1937年七七事变后,上抗日前线参与湖北阳新半壁山、山西娘子关等战役,历任上校参谋、团长、师管区司令等职。管区撤销后,调至陪都重庆出任兵役班教官。1942年,徐佛观经人介绍认识特务头目唐纵,并被推荐给三民主义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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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团中央团部组织处长、复兴社总书记康泽。
正值国共两党合作抗战时期,共产党领导的红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简称八路军),接受国民政府的领导。自1938年10月起,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军令部派遣军事联络参谋到延安,职责是加强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与十八集团军的联系,报告八路军抗击日军的实际作战情况,如实汇报战斗消耗和困难以及时给予补充。1943年,徐佛观经由康泽推荐,获任少将级联络官。这一年,他和副联络官郭仲容同赴延安,以公开身份直接观察“红色圣地”的政情、军情及社会状况。
作为国民党方面派遣的常驻军事联络官,徐复观在共产党看来有可能“来者不善”,自然成为监控对象。长年研究中共情报保卫战线历史的作家郝在今对此有描述:“1943年,又有两个国民党军官骑着毛驴来到延安,这是军令部新任命的驻第十八集团军联络参谋徐佛观、驻一二О师联络参谋郭仲容。级别最高的少将徐佛观是陈诚的密友,不时痛骂孔祥熙贪污,摆出进步分子的架势……两个联络参谋在延安得到很高的礼遇,毛泽东、朱德、叶剑英时常接见宴请,他们也认真研读中共整风文件,时常向重庆报告延安动态。出入延安,就是国民党特务最值得炫耀的经历。徐佛观回重庆述职时,总是被戴笠请到军统上课。”该书又记:“驻扎在生活俭朴的延安,对于国民党的联络参谋实在是苦差事。1943年7月,国民党发动第三次反共高潮,边区战事一触即发。徐佛观、郭仲荣害怕成为人质,坚决要求调回,而叶剑英参谋长却极力挽留。”(《中国秘密战》,作家出版社2005年1月版)
尽管住在延安前后不足一年,当时名叫徐佛观的这位国军联络参谋却给中共方面留下了较深的印象。据他自己在《末光碎影》一文中回忆,1943年8月1日,国民政府主席林森去世,延安召开追悼大会,由中共元老吴玉章主持。徐到场听到吴不报告林森的生平,而是对蒋介石加以诋毁,一时气起要求登台发言,结果被“今天没有安排徐参谋发言的节目”为由拒绝。他要退场,门卫不予放行。他说﹕“要便是扣留,要便是让我离开。”后来,又以绝食抗议。第二天,周恩来专门写来长信道歉,叶剑英亲至招待所慰问。驻延安期间,徐佛观与毛泽东长谈至少五次,曾深入讨论有关抗日战争的战略等重要问题。有一次,因为他提到《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一书,毛还特地介绍他与该书作者刘少奇交谈。
1943年秋回到重庆后,徐依例将在延安的所见所闻写成书面报告,由时为军统特务头目的同乡、学长涂寿眉转侍从室呈交蒋介石。这篇报告中,攻击共产党的内容不多,反而从“己不如人”的角度总结了不少共产党的长处,如“万万不可轻视政治、军事及民众工作”。其中“如何对付中共”一节,主张国民党应该学习延安的一些做法,如整风运动,特别强调整顿组织、与农民运动结合的重要性,甚至赞扬延安“仿佛是大革命时代的黄埔”,“令人敬佩”。这份有关延安的报告很受蒋介石赏识,当作机密文件下发,成为各级党政人员必读的教材,而徐也被誉为“中共问题专家”“延安通”。为此,蒋介石亲自召见了他,不久便将他调到侍从室第六组任机要秘书,1946年起又委任他为党政军联席会议秘书处副秘书长。这个联席会议的成员,均为中央组织和宣传部门主管,包括中央组织部长陈立夫、行政院新闻局长董显光、国防部政工局局长邓文仪、中央宣传部长李唯果、继任中央宣传部长黄少谷、文化委员会主任委员张道藩、中宣部副部长陶希圣等,都是蒋介石的亲信。这个联席会议制度维持一年多,徐得以与闻不少重大机要。
“国民党中最了解中共的人”
香港长期受到英国的殖民管治,历来是各方政治势力争斗、竞合的场所,也是各国间谍云集以获取、交换情报的自由港。从上世纪四十年代末起,大陆与台湾因一道狭长的海峡阻隔分裂分治,更使香港成了国、共派遣人员斗智斗勇、短兵相接的战场。徐复观曾从事的特殊工作,以及与蒋介石有过的密切关系,无疑是北京方面很感兴趣的。罗孚后来回忆时坦承,一开始与徐接近“的确是有统战的用意”。他说:“我不是去接近一位学者,更不是去接近一位儒学大师,而是去接近一位为蒋介石主持过联合情报处的人。说得不好听,是一位可以称得上特务头子的人。在我的心目中,这恐怕是另一个戴笠。”
可是,随着与徐复观交往增多,罗孚对他的了解加深,意识到上述认知与实际是有出入的。在一个时期里,徐复观确实能上达天听,但其人生之路后来发生了很大变化。有一年,他到位于重庆郊区北碚的勉仁书院拜见著名哲学家熊十力,领受了“欲救中国,必须先救学术”的教诲,对政治的热情开始让位于对文化的研究。这位“现代新儒学”宗师还取义《老子》的“万物并作,吾以观复”,替他改名“复观”。抗日战争胜利后,他以陆军少将军衔退役,向蒋介石领得一笔资助,于1947年1月在南京创办了学术刊物《学原》月刊,由学者熊十力、朱光潜、杨树达、罗尔纲、唐君毅、钱穆等撰稿,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1949年蒋介石暂时下野回到故乡溪口,一度重新征召徐复观担任随从秘书,参与设计改造国民党的方略。然而,当徐意识到国民党积重难返,回天无力,蒋介石更多考虑的是如何让蒋经国羽翼丰满,顺利接班,便大感失望,急流勇退。他向蒋介石申领了一笔经费,于1950年到香港创办了《民主评论》半月刊,广邀研究英美民主的学者鼓吹以民主政治救中国,也借此为国民党拉拢文化人。他自己则退居台中,先在省立农学院教课,讲国际组织、国际形势,也讲中国文学,后任私立东海大学中文系主任,讲授中国思想史、《文心雕龙》《史记》等,致力于学术研究和著述。
1956年,蒋介石七十大寿,提示各界以进言代替祝寿。雷震主办的《自由中国》辟“祝寿专号”刊登进言文字,徐复观发表《我了解的蒋总统的一面》,由蒋介石个性缺陷进而分析其政治上失败原因,导致当局极度不满,视其为“危险人物”。他在香港办的《民主评论》也因言论愈发自由化,遭国民党内有人攻击为“拿国民党的钱来骂国民党”。 由此,徐复观与台湾当局的关系变得非常微妙。他每次到教育主管部门领取刊物的经费补助,都没有好脸色看,直至再也领不到而被迫停刊。他在东海大学任教时,主管台湾特务情治的蒋经国认为他反对国民党,曾下令检查其来往书信。1969年,他不得不从东海大学退休,移居香港,一面执教于中文大学新亚书院,一面在《华侨日报》写专栏。
尽管徐复观多年埋首于儒学研究,著作等身,被公认为第二代“新儒家”领军人物,但由于其台湾背景和政治立场,一向被香港的左派看作“文化特务”。诚如他生前交往密切的学生陈文华所分析,“徐复观与蒋介石的亲密关系、他在香港的活动以及他在《华侨日报》的常年反共文章,一直是中共统战者长期紧密监视的对象。监视结果,对他作了两个结论:他是国民党中最了解中共的人;他又是国民党在香港情报部门的最高领导人。前一点可能是对的,后一点显然是错了。但正是从徐复观是国民党驻港最高情报负责人这个结论出发,中共对他发动了精心设计的统战。”(《徐复观与胡兰成唐君毅罗孚的奇缘》,2012年2月5日,香港《亚洲周刊》第26卷)因为罗孚与徐复观相识时,将他定位为国民党在港特务头子,对他抱着明确的统战目的,所以见面时谈论的话题是政治,而非学术。罗孚这样剖白心理:“在政治上,我有自傲。在学术上,从来没有起过师事之的念头。”直到彼此往来较多且对徐的学术造诣有所了解后,他才认为对方于他是“师兼友”的关系。
罗孚从中学毕业不久就做新闻工作,长于交友,确实是统战高手。1971年初识时,他知道徐复观讲授哲学,刚好那年去北京采访亚非乒乓球友谊赛,顺便拜望章士钊先生,得知其刚出版了新著《柳文指要》,想托带一些赠送香港友人,当即向他多要了两本,回港后送给徐复观一本。这正是投其所好,无疑给对方留下了良好印象。并且,据陈文华所知,在与徐复观的交往中,“罗孚对他不但不讳言中共的缺点,反而对徐复观批评中共的文章称赞不止”。这样的交流和沟通,很容易使双方的交往深入发展。
交往十年情同一家
为了避免给对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并杜绝可能引发的后患,罗孚与徐复观的交往十分隐秘,基本处于一种地下状态。当时,新华社香港分社副社长祁烽主管统战工作,罗孚每个月都向他送交报告,汇报所接触的非左派人士的各方面情况,其中包括有关徐复观的内容。至于徐复观,也会在日记里留下与罗孚会面的简短记录,但因为罗的身份敏感,他从不直接写出名字,说明徐复观深知他与罗孚分属不同的政治阵营,对方的身份对台北是需要避讳的。此外,他还担心与中共方面的人员交往会影响在台湾的子女。
罗孚与徐复观交往持续逾十年,彼此的友情也在增长。恰如日记所提及,这种友情已经延展至双方的家庭,以至子女们也相互来往而感觉两家如世交。还在上世纪70年代初,徐复观夫人王世高女士在台大医院验出肝硬化,医生诊断只有一年的期限,大告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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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多方求诊无效之下,徐复观听说福建出产一种专治肝病的成药,但香港市面上出售的可能有假冒的,便托罗孚设法在内地代买国产正货。买来后,王世高却不肯服用,坚持说“共产党来的东西我不要吃”。后在赴港探望的长子武军劝说下,她才开始服用。定时连续服用约一年,再回台大医院检查,医生的结论是肝硬化已经痊愈了。香港知名报人、作家胡菊人1982年初去台大医院探视病重住院的徐复观,见到在一旁操心劳累的王世高,劝其注意休息保重,而她回答说:“我没啥关系呀,
我的命是捡回来的,到现在已经十年了。”胡菊人在《复观先生与香港》一文中记述了王世高药到病除的前后经过,感慨道:“这样说来,罗大兄岂非间接救了徐师母的命,于徐家有恩?”(《香港人和事》,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年10月版)从事情的前因后果看,这绝非过誉之辞。
不论从普通交友还是政治统战的角度看,罗孚都是成功的。像徐复观这样的人物,政治立场是不会轻易或在短时间里改变的。罗孚回忆道:“政治上,他摆明了是反共的,但说由于大陆上没有别的政治力量可以代替共产党,他只有寄希望于共产党的自我完善了。他称赞周恩来,为周恩来的逝世掉了眼泪,这是忧国忧民之泪,公而忘私之泪。这使他挨了不少骂,也使我对他更为敬重。”徐复观因周恩来去世落泪而挨骂,这个骂声当然来自台北当局及右派文人。可见,当年台海两岸的“楚河汉界”是极其分明而不可稍有逾越的。
对于罗孚统战徐复观,北京方面从一开始就很重视。据罗孚幼子罗海雷记述,得知罗孚结识徐复观并拟对其做统战工作,时任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梁威林有些疑虑,说了一句:“这样的人也能统战吗?”但因为中央调查部(国家安全部前身之一)当时认定徐复观是国民党在港的特务头子,立即通过派驻香港的负责人告知罗孚,希望能够通过此人打开另一个通往台湾高层的通道。此后,罗孚与包括徐复观在内的具有台湾、美国背景的人士交往,在内部多次受到表扬。上世纪70年代后期,中央调查部部长罗青长还特意在北京宴请罗孚,对他这方面的工作成绩表示赞赏。(《我的父亲罗孚——一个报人、“间谍”和作家的故事》,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11年7月版)
1980年3月,全国人大副委员长、长期主管港澳台侨事务的廖承志去美国做心脏手术,5月返国途中经停香港数日。一天中午,经罗孚悉心安排,廖承志由时任新华社香港分社第一社长王匡作陪,在一栋山顶别墅秘密会见了徐复观。廖承志表示一直看他骂共产党的文章,深刻体会他“恨铁不成钢”的怀抱,并希望听取他的看法。据罗孚回忆,会面时间比较匆忙,徐复观只提了一点意见,就是“中共党员人数太多,对老百姓是一个负担”。但另外有人写文章,说徐复观共提了四点意见,另外三点,一是“希望中共不要积极说统一问题。统一主要取决于你们自己民主与法治进步的情况。民主法治有基础,你们做得可以使外面的人相信,任何人也就不能阻止国家的统一”。“第二还有要恢复私有制,人总得要掌握自己的一点什么,才能够有创造力”。“最后是希望中共能发扬传统文化中的民主主义思想,我们国家的封建意识太浓,再要多讲传统文化,那岂不是更封建了”。很可能,这三点内容是后来补上的。
同游大陆终成遗憾
十年耕耘,瓜熟蒂落。终于,徐复观决定不再受台湾当局禁足“匪区”的限制,兴起了回大陆参观访问的念头。他与罗孚约定1980年秋同去大陆,行程包括赴北京、游曲阜等。他还打算邀身在台湾的好友、中国青年党主席李璜同行,这使得计划中的大陆之行非比寻常。青年党虽然是台湾政坛的点缀,但毕竟是跟随国民党迁台多年的政党,如果其党魁踏足大陆并与中共领导人商谈国是,必定会在海峡两岸引起轰动,并给台湾坚持所谓“汉贼不两立”的顽固势力造成冲击。
罗孚在回忆文章中透露,徐复观、李璜若到北京,中央会安排领导人会见,但没有说将由哪位领导人出面。陈文华的文章有另一种说法,可资参证。他1979年到香港美孚新村看望老师并在徐家小住,徐复观告诉他已接到邓小平邀请,并提议由他陪去北京一趟。徐复观自己分析,得到邓小平的青睐,是因他于当年2月19日在《华侨日报》发表《终于要打这一仗》的评论,为邓小平决定教训越南辩护,文中有一句话:“数十年来,我敢与毛泽东等为敌,却决不敢与自己的国家民族为敌。”徐认为,可能就是这句话打动邓小平的心。
徐复观当时还对陈文华说,他不愿明目张胆得罪台湾当局,从香港经罗湖入境。大陆那时已有飞机航行日本,他可以对台湾交代说去日本看学生陈文华,住若干时日再回香港,并要求中共不发表他到北京的新闻,而北京对他的条件全部答应,并表示只要他到了东京,一切费用由中方负担。但他表示祖国还穷,一切费用自理。陈对他绕道日本表示理解:“香港布满台湾情报网,徐复观与罗孚来往密切,早已上报台湾最高情报单位,他去北京,无论怎么转弯抹角,哪能瞒得过台湾特务?他不直接从香港进去,绕道东京是给蒋经国一个面子。”
可是行期未定,徐复观因查出患有胃癌,需要治疗一段时间。1982年初,他转去台湾治病。善吟诗赋的罗孚特地作诗一首,托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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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王世高带去表示怀念和慰问﹕
故人憔悴卧江关,望里蓬莱隔海山。
每向东风问消息,但依南斗祝平安。
论交十载师兼友,阅世百年胆照肝。
一事思量增惆怅,孔林何日拜衣冠。
其中“一事思量增惆怅,孔林何日拜衣冠”之句,即指在徐赴台治病之前,与罗约定一起北上幽燕,行程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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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去曲阜游历孔庙孔林。徐复观把行期定得稍后一些,一是因需要时间治病,二是因打算邀老友李璜同行。但后来他自知沉疴难治,立下遗嘱﹕“余自少十五岁以后,乃渐悟孔孟思想为中华文化命脉所寄,今以未能赴曲阜亲谒孔陵为大恨也……”徐复观在病中也有诗云﹕
中华片土尽含香,隔岁重来再病床。
春雨阴阴膏草木,友情默默感时光。
沉疴未死神医力,圣学虚悬寸管量。
莫计平生伤往事,江湖烟雾好相忘。
罗孚读诗后极为感慨,认为诗句表达了沉郁的爱国情怀,特意送给王匡一阅,询问他有无兴趣和一首诗向病中的徐复观问候。不久,王匡写信给罗孚﹕“真的续成一首‘诗’。当然只不过是‘统战’之作。如果你担心有溢美之嫌,我这里可能是过于老友记了一点。如果寄出,则请斧砍一番,否则弃之可也。尚 三月二十六日。”王匡是广东东莞人,抗日战争初奔赴延安,1938年加入中共,作为新华社记者随军征战,解放后历任新华社华南总分社社长、南方日报社社长,中共中南局宣传部部长、中共港澳工委书记。他写文艺作品发表时,都用笔名“尚吟”。他在信上以“尚”字落款,也有保密的用意。这首和诗之作,自然也是七律:
海角奇葩一瓣香,三年同梦不同床。
偶见毫端生秀气,跃然纸上现豪光。
未终棋局烦谁计,待补金瓯费众量。
只恨识荆时已晚,个中情义岂相忘。
罗孚后来专门撰文解读,诗中称徐复观的文章为“海角奇葩”,是指他在香港《华侨日报》每一两天就发表的时事杂文,尽管彼此立场不同,但却有“秀气”“豪光”可以欣赏。王匡是1979年从国家出版局局长任上调职新华社香港分社的,故读徐的文章约有3年之久。“同梦”是说大家都有统一祖国河山之梦,只是各自立场不同,成了异床而同梦。祖国未统一,比拟以“棋局”未终,“金瓯”也有待补缺,如何是好,那就需要“众量”了。“只恨识荆时已晚”,说的是他在1980年5月陪廖承志会见才见到徐复观,是两人初次亦是最后一次见面。
徐复观于1982年4月1日去世。王匡的这首和诗来不及转到他手上,所以他并不知道有王匡赠诗这件事,由此留下了一桩诗词唱和却阴阳相隔的掌故。然而,就在徐复观病故的那个月杪,罗孚奉命赴京开会,一下飞机即被拘扣,随后以涉嫌间谍罪审查,一年后判决获刑10年,旋即假释而羁留京城居住,直至1993年农历新年前返回香港。这一不测之祸,很可能源于他较多较深地涉入对台对美的统战乃至情报工作,在彼此各取所需的交流中防不胜防,或有疏漏。至于他与徐复观的结识以至长期的隐秘交往,本是海峡两岸断绝交通、交流后双方人员在香港迂回接触、沟通的一个缩影,因为彼此都具热爱中华文化的情怀,便逐渐建立起不寻常的友谊。正如胡菊人所说,他们的交往“就是香港文化界的一段佳话,而这只可以在香港发生,不可能在台湾,更不可能在大陆,就算是在海外其它地方,如欧美澳及东南亚,也绝少机会能出现同样的交往……”如今在台海风平浪静、往来自如之际回溯,当时分属不同政治阵营的这两位文化人生前的交往,从身份、动机到地点、结果都是那么特殊,令人不禁生出“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之叹!
(作者系文史学者)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4年第9期,转载请注明出处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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