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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果论-余世存:今天怎样读历史?——2006年4月14日在万通《生活家》悦读俱乐部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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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8-23 0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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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余世存:今天怎样读历史?——2006年4月14日在万通《生活家》悦读俱乐部讲


一.历史跟中国人的关系
胡平和王康是同龄人,他们不约而同地得出结论说:历史是中国人的宗教。我后来不断引用了这个说法。历史在中国人心目中的地位似乎高于其他民族。你可以想象西方民族是一个理念的民族,犹太人是一个信仰的民族,印度人是一个出世的民族,穆斯林是一个圣战的民族,但你很难想象中国人跟他们有多少类似之处。中国人的特点是入世的,历史的。历史在中国人心中有着极高的意义。
中国人缺少宗教,准确地说,缺少形式宗教,缺少外在的超越信仰,但中国人不是没有超越的时刻,不是没有道德的坚守。在别人那里,由宗教提供的东西,我们这里,由历史提供。我们相信,人可以通过他的德行、言论或功业来成就一生的价值,来流传后世。我们不相信末日审判,我们相信历史的审判。我们不相信有公正的上帝,我们相信有公正的历史。我们不相信有天堂地狱,好人死后会升天堂永享至福,坏人死后会下地狱永遭惩罚,我们相信历史,相信好人能流芳百世,坏人将遗臭万年。
和其它文明古国相比,中国有着最悠久、最丰富、最连续、最完整的历史记录。按照胡平的说法儿,跟其他国家的史书相比,中国的历史写作至少有两个特点:1、它坚持真实性,不畏权势,秉笔直书;2、它强调道德裁判,春秋笔法,意含褒贬。我们可以看到,经过一百多年的现代转型,这种史官文化,这种史书写作传统仍未中断。即使有意识形态史观或党派史观的横切,但中国人仍接近并洞察到了历史的真相;比如抗战、抗美援朝、反右、三年灾害等等,有这些那样的禁区,但今天的中国人仍像无师自通地了解理解了那些历史阶段。对其中活跃的历史人物,中国人也寄予了相当的同情。
对历史或历史写作的这种信念,相信历史所具有的审判和拯救功能,可能是中国人的生命哲学之一。像孔子之道不行于世的时候,他就退而写史,他作春秋而乱臣盗贼子惧。像司马迁遭受男性奇耻大辱,隐忍苟活,也在于他相信历史的拯救,他可以藏之名山,传之后人,以待来者。秦桧设计害岳飞,一度犹豫不决,怕死后遭唾骂。像文天祥从容就义,他的精神支柱就是留取丹心照汗青。文革中,刘少奇遭陷害,百口莫辩,只能用一句话安慰自己及妻子儿女,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至于其他人,陶铸、彭德怀、陈毅这些人,他们也曾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一个党或一个领袖,但在他们最后的日子里还是把自己存在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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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付给了历史。
对历史的这种信仰我们还可以举出很多例子,比如70年代,在文化大革命最黑暗的时期,日本公明党委员长竹入义胜第一次访问中国。周恩来接见了他,在会见后送客时,周恩来突然走到他的跟前说:“竹入君,我们中国不会永远这样下去的。”说罢转身就走。竹入告诉李慎之,他当时分明看到周恩来的眼里噙着眼泪。比如80年代,陈云针对党内保守派用扣帽子的惯用手段打压对手时说,难道过几年还要我们再去给人平反吗?
这种对历史的信仰,其功效甚至大于对宗教的信仰。当宗教都被历史进程打压奴役时,人们就会本能地信仰起历史的正义。比如俄国虽然有东正教,但东正教在极权主义横行的历史时期低头了。1943年,阿赫玛托娃在列宁格勒监狱服刑时遇到一个女人。那女人“嘴唇冻得发紫”,完全有可能从未听到过女诗人的名字,“她从那种我们每个人常见的麻木中惊醒过来,把嘴唇凑近我的耳朵(那儿每个人都是低声说话的)问道:‘你能描写这儿的情形吗?’”阿赫玛托娃回答说:“我能。”于是,一丝朦胧的象是微笑的表情掠过了这张曾经是人的脸孔。阿赫玛托娃执行了她的诺言,跟索尔仁尼琴一样,他们的经典写作,诗歌、小说,都是上个世纪人类最伟大的历史叙事之一。
我自己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比如半个月前,我晚上坐出租车回家,司机突然问我知道不知道王丹、陈子明,我说我不仅知道,也在最近几年见过两人;司机一下子显得很激动,他滔滔不绝地跟我说他的生活,他听法广、BBC,对社会细节的了解比我还要多。他说像他那样的人这么多年生活得太苦了,知道很多事说不出来。他还跟我说,他是胆小,怕事,他知道特务满城走,但司机中也有了不起的汉子。有一个司机,玩世不恭,有一次拉活拉了一个胖子,胖子牛哄哄的,说是主席的孙子;司机就说,中国的事就是你爷爷搞坏了。孙子不服,要教育司机,最后司机把孙子赶下车了。我遇到的这个司机跟我说了一路,最后分别的时候,真的像是舍不得,他也不愿要我的钱。我知道,他不晓得用什么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心理。他其实是以自己的生活证实了我们中国人历史感的存在。
说白了,从中国人的理解来看,历史就是人心,就是人性。今天的题目是可以置换成我们怎样读人心人性的。对历史的信仰就是对人心的信仰,我们相信自己作为人的价值。这种历史感是很了不起的,因为它内在于人,它更朴素本真,所以它比依托客观外在的知识、上帝更有灵活性,它经常在危机时刻进行救济,比如西方人遇到危机的时候,上帝死了,作者死了的时候,他们也要诉诸于历史的审判。
二.因果论式的历史感及其文明机制
这种历史感是一个早熟的民族对自身存在和世界的看法。
关于人对世界的看法,按传统的划分有这么几类,认知的、意志的、情感审美的。涉及到人类的话语言说方式,就是科学叙事、历史叙事、审美叙事。别人也有历史感,只是他们的历史感跟中国人的历史感侧重不同,对这些人类心智世界的侧重强化,导致各个传统文明相似而又彼此不同。比如西方人的历史感是一种知识论式的,他们强调历史可以抽象出客观规律,抽象出理念或绝对精神来;信仰民族的历史感是一种宗教观式的,他们强调总体性审判,末日审判,他们相信历史有一个神正目的,有一个彼岸的超越性的存在。当然,向上的路跟向下的路是一样的。各个传统文明向高端前行,最终是相通相融。尤其是现代化以来,各个文明的差异性越来越小了,全球化理论的一个重要成果就是承认,各个文明的同质化程度会越来越高,而各个文明内部的个体差异性会越来越大。因此,我们说中国人的历史感只是一种相对的说法。
单纯地看历史感,尤其是我们把这种立身处世的感觉跟其他文明的感觉相比,我们可以说,怎么评价中国人的历史感都不过分。
它当然是一种文明观,一种世界观,一种宗教信仰情怀,又是一种方法论,一种人生态度,一种伦理态度。
跟那些把一切关系建立在客观世界之上的民族不同,中国人更注重自身的修为;跟那些把一切关系交给上帝的民族不同,中国人自己可以审判一切。像孔子说的,求仁得仁。像王阳明说的,我心光明,夫复何言?跟那种讲求真伪美丑的民族不同,中国人觉得真伪美丑就在历史里写着。跟知识论、宗教观的历史感相比,中国人的历史感要更包容一些,它更入世一些,更少偶像崇拜。历史感可能缺乏求知狂热,也没有神正目的论关于世界和人类方向的想法,但它的关怀更自觉具体。它是把祖先和历史人物事件召来,一起参与自身的现世成就,所以它更亲切更有人情味。
那么,能不能用一句话来说明我们中国人的历史感跟知识论的历史感、跟宗教观的历史感之间的差别呢?我想过这个问题。虽然这几种人生世界观在终极问题上一致,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东海西海,心理攸同;但在具体的人生实践上,在表现形式上还是有些差别。不用说,大家都同会理解,我们中国人的历史感是伦理的,我们把生命看作是跟宇宙万物有关系的,人在宇宙中。但我今天对这种伦理的历史观更强调其中的一方面,即我们的历史感是对因果论的敬畏。这种因果论大于西方人说的因果律,也不同于信仰民族所说的末日审判。这种对因果的敬畏,既出自本能,也出自理性,更出自人的良知良能。
宋美龄有一篇非常漂亮的小文章,说的就是行为决定命运。她写道:如果过去的日子曾经教过我们些什么的话,那便是有因必有果——每一个行为都有一种结果。宋美龄甚至说,这种想法是宇宙的道德基础;它不仅适用于今生也适用于来世。If the past has taught us anything, it is that every cause brings effect----every action has a consequence. This thought, in my opinion, is the moral foundation of the universe; it applies equally in this world and the next.
对因果论的敬畏,中国人的表现是非常可敬可爱的。就是说,中国人在社会上的言行蕴含了某种敬畏。即使他们一朝权在手,他们并不自大自恋,而是表现出某种谦卑。我的非常道里收了很多这方面案例,比如说这些故事。
——张作霖在孔子诞辰的时候,会脱下军装,换上长袍马褂,跑到各个学校去,向老师们打躬作揖。张作霖说,我们是大老粗,什么都不懂,教育下一代,全亏诸位老师偏劳,特地跑来感谢。
——章太炎被袁世凯软禁在龙泉寺,陆建章负责执行。陆说袁曾手示八条保护太炎,如饮食起居,用款多少不计;说经讲学文字,不禁传抄;毁物骂人听之,物毁再购;早晚派人巡视,恐生意外,等等。陆建章对人说:“太炎先生是今之郑康成。黄巾过郑公乡,尚且避之。我奉极峰命,无论先生性情如何乖僻,必敬护之;否则并黄巾之不如了。”
——韩复渠曾视察青岛大学,由青岛市长沈鸿烈陪同。沈市长介绍时说:“主席,这是我们自己的学校,你不必客气,有什么指示,尽管吩咐。”出人意料的是韩主席没有什么指示,他只嘿嘿了两声之后慢条斯理地说:“我没有什么话说,各位老师都教得很好,很好,很好。”
——当中共领袖得知白求恩染病消息后,立即下令全力抢救。周恩来密令上海地下党,一定要弄来延安没有的抗生素盘尼西林以及其他必须的药品。地下党负责人万般无奈,最后硬着头皮去找上海闻人杜月笙帮忙,杜看了单子后半晌没说话。地下党负责人有些着急,一字一句地说:杜先生如果肯帮忙,我们是绝不会忘记的。杜月笙说:这次药单的确有些难办,与以往我帮忙的小事儿不一样,不过人家一个外国人能不要命地来帮助我们中国人打小日本鬼子,我们中国人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请明天晚上黄浦江口接货吧,所有费用就算我捐助了。
——1962年6月一天,中南海游泳池畔,毛泽东质问刘少奇:为什么不顶住邓子恢、陈云等人的右倾举动?刘一向顺从毛,此次竟“有些动感情”地顶了毛:“饿死这么多人,历史要写上你我的,人相食,要上书的!”
对因果论的敬畏,中国人的表现也是相当可畏可怕的。
比如在过去,中国人一旦在原始积累时昧了良心,他肯定会想办法弥补的。我们经常提到的案例就是,一些江湖郎中,走村串巷,一旦看上一个民风淳朴的村子,他安下家,比如给井水里撒点药,让村里人得点病,他来医治,这样积累起家业;到了儿孙长大时,他要么做善事,要么劝儿孙搬家;为什么,因为他相信报应。
比如千家驹,浙江金华第一个共产党员,大经济学家,后来被批斗,他买一瓶二锅头到香山鬼见愁自杀未遂,说两句牢骚话,儿子都给他告密,他为此反省,认为是自己前半生狂热革命而泯灭人性的报应,他还说过吴晗。深入在民盟内中共秘密党员吴晗和盟内的左派批“章罗”之疯狂狠辣,使千家驹为之心冷。当他后来写到吴晗时,说道:“没想到文革中他被毛整得比章伯钧还惨,甚至死无葬身之地,难道不是因果报应吗?”
对这种因果论的敬畏,理解得最深的可能还是那些社会化程度较高的人,那些对社会的其他成员有更多支配资源的人。比如毛泽东,他曾经流泪,因为他想到中国人说的,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我也经常引用俄国人的例子。当代俄国最著名的富豪之一,弗拉基米尔-古辛斯基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他少年时代的梦想是成为一个物理学家,他在苏俄转型的年代发了横财,但他承认自己无能面对人性的阳光,“我不能说我是一个绝对正直的人,是所有人的榜样。”古辛斯基承认俄国人的黑暗、肮脏和丑恶,“任何一个从1985年之前的这个国家熬过来的人,或任何一个1985年之后建功立业的人都不能说是。我们都有对我们的孩子难以启齿的事。”这也是一个对因果有着敬畏的人所说的话。
说到因果论,你们可能还会想起北岛的诗,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天是蓝的,我不相信雷的回声,我不相信梦是假的,我不相信死无报应。北岛的诗在当时之所以有那么大的反响,也是因为他激活了中国人的历史感。
你们可能还会想起食指的诗,相信未来。但只是相信未来并不是因果论的内容,因果论不仅承认过去和未来,也承认现在。这是一种了不起的存在主义,一种朴实而伟大的关于人的学说。宋美龄说的是,我们日复一日地写下我们自己的命运,因为我们的所为不留情面地决定我们的命运。这是最高的逻辑及人生的法则。我们可以举例,比如宋朝的范仲淹,因为正直,多数被皇帝贬官下放,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倒霉的,他的言行获得了社会的回报,他自己认识到,仲淹三贬而光,多次被贬反而在民间有更大的声望。我们还可以举例,比如,现在不少经济学家,在大众心中只具有戏子的意义,有些朋友甚至直言劝经济学家不要帮闲帮凶,不要主动做替罪羊,不要活着时看到自己的葬礼。因为确实,社会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埋葬了他们。
中国人的历史感有自己一整套文明机制。它是普适的而不是特殊的。它是关于个人的文明认同的。举一个例子来说明因果论式的历史感跟知识论、宗教观的历史感不同。社会学家证实,一个家族的成就高低跟它的宅心有关,比如调查江南明清以来的一些家族,那些家族繁荣几代甚至十几代的,都有着善良、诚信、正直、谦让等等品德,反之,那些奸滑、自大、虚伪之人,虽然暴发,仍会破落。这种历史现象,如果用知识论式的历史感来表达,人们就会发展出一大套人类文化学、社会学的知识来,从中得出结论,人要诚信、正直等等;如果用宗教观式的历史感来表达,人们就会得出结论,这种历史现象在于那些宅心仁厚的人家是被上帝捡选的人。但用因果论式的历史感来表达,就是中国人都知道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这种直觉,使得中国人活着有一种相当踏实的认同,他活在这种历史里,他也在写自己的历史。
这种历史感在各个阶层里有不同的落实方式,我们简化一点说,它在老百姓那里是因果报应,它在儒生和士大夫阶层那里是因果律,它在统治者那里是天象天谴天命和人心向背。它也有知识背书机制,比如个人修史传统和朝廷修史传统,无论哪一种历史写作,都是要进行道德审判,在这种审判里,中国人完成了自己的价值和生命认同。它当然也有物质财的表现形式,比如宗祠、庙堂、各种民间组织,有仪式、节日、有祖先崇拜,但它更是一种现象学式的处理态度。现象学有一个词叫悬搁,直取本质,中国人也是,中国人把客观规律或上帝什么的都悬置起来,中国人的历史仪式实际上也是一种方便,是孔子说的,祭如在,是老百姓说的,信则有;为什么要祭,要信,还是要解决中国人的精神或心理问题。中国的历史感及其文明机制在于中国人求放心,在于救济中国人自己。
三.当代中国人的史观
通过观察中国人的历史感,我们可以看到,这种历史感正是一种非常坚实的信仰情怀,是一种做人做事的信念。对中国人来说,历史不仅属于过去,它也活在当下,活在我们心里,并成为我们的营养,成为我们教养自己和后人的财富。
我们可以说,这种历史感是一种坚定的入世宗教。我们的文明之所以早熟,之所以没有经过别人那种中世纪的黑暗时代,就是因为因果论的历史感,它比经院哲学和修道院论证上帝存在更有社会关怀,更有个人关怀。它更世俗,西方人需要通过现代化来完成除魅的任务,中国人是通过因果论式的历史感来完成的。
如果我们也俗一把,说一些别人有的我们古已有之的话,那么我们可以说,自由主义的精神中国早有了,中国人的自由意识是通过历史感的意识来表现的。19世纪的俄国赫尔岑是一个了不起的思想家,他的思想境界可以说今天的知识分子也少有达到:自然并无计划,历史亦无剧本;原则上,并无任何单一锁钥、任何公式能解决个人或社会问题;普遍的解决并非解决,普遍目的亦绝非真实目的,每一时代各自有其质地,各自有其问题;捷径与概括不能代替经验……但他的这种思想在中国人因果论式的历史感里有着非常好的答案,也有非常好的解决之道。中国人相信生命存在,既非从价值理性工具理性,也非从上帝的选民等角度来相信,中国人从来不说,我种下了龙种获得了跳蚤,中国人习惯说的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We Chinese have a saying: “If a man plants melons, he will reap melons; if he sows beans, he will reap beans.” And this is true of every man`s life: good begets good, and evil leads to evil.
这种历史感在传统文明里,借助于儒生、士大夫阶层和史书写作而得到了加强。但到了近代,这种历史感开始出现问题了,林则徐晚年感慨,青史凭谁定是非?中国人一旦对历史产生怀疑,它能否沉淀出真实,能否对人物和事件达到公认的道德定论,传统的道德秩序就根本动摇了。
我们可以说,现代转型上百年就是为了解决这种历史危机的。只是上百年的历史进程都没解决得很好。这主要表现在中国人的史观出现了问题,历史正义反而被意识形态教条和政党学说取代了。
按照一些朋友的说法,我们作为后发民族的现代化历史,其特点是观念先行,协同进化的历史。但观念,必然比不上现实更生动更不确定,甚至也比不上传统文明模式那种大成包容的一面。所以新儒家们认为中国文明的现代化是坎陷的历史,中国文明是一种智慧,一种佛家所说的般若,一种直觉,但在现代转型的历史里,智不得不把自己坎陷为识,一种死的知识。这种知识甚至是妄自尊大式的,它不接受其他文明的智慧,它宣称自己是宇宙的法则,是历史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型的东西。
在这样一种现代观念面前,不仅传统文明、而且人本身都显得不足道了。一切都服务于这种历史主义,历史具有决定性的力量,对历史的解释不再是由人心人性来完成,而是由观念、阶层、政党、国家来完成。历史文本的说法出现了,人只是历史文本借以书写的工具。
实际上,这种历史危机自宋明以后就开始了,以至于王阳明不再诉诸历史审判而直接诉诸人的良知良能,他的努力当然不足以挽救传统文明的危机。传统文明确实需要其他文明的撞击才能新生。
但这样出现的史观就跟传统史观不同,它是一种历史决定论式的史观。这种史观首先是由党派和阶层来表达,它们的拳头粗,力量大一些,这种意识形态史观支配中国人一百多年,比如有人说国民政府的史观延续了传统史观,又有所变化,孙中山承继文武周公等人的道统;又有人说中共的史观早期是马克思主义批判式的,把传统历史看作人的史前史状态,把中国历史看作一片黑暗,只有自己能把中国人带入新天新地;后期史观则是黑格尔式的,把执政当作现实存在,现实的是合理的,它的执政是中国特色的绝对精神。
这些史观对历史和现实的解释当然有很多漏洞和不足,所以,个人史观仍在党派史观的极权笼罩下发挥了自己微薄的作用。这些史观我们可以数得出来的不多,比如民国的时候有李宗吾的厚黑史观、梁启超的大历史观、陈独秀鲁迅胡适为代表的五四新文化史观、雷海宗等人的史观。
最近二十年来,在个人史观方面有所阐述的仍是非常少的。我们数得出来的,柏杨的“酱缸”文化说,大家是很熟悉的,他认为中国人的文化和历史是一个大酱缸,不能流通,不重视活的生命。
金观涛的超稳定结构说,他认为中国社会之所以未发展出现代资本主义,封建专制的历史那么长,就是因为中国社会有一种超稳定结构。孙隆基的深层结构说,则是偏重于文化层面来揭示中国人的丑陋。
还有一种苏晓康的大陆文明说,即说中国文化属于大陆型文化,今天要开放就得引进海洋文化,就得习惯海洋文化。
这些说法大同小异,都是要指出中国人、中国历史或中国文化的不足,以求得更大进步的努力。他们都属于历史主义史观的范畴。
属于这一范畴的还有唐德刚和黄仁宇。唐德刚在宏观上提出了中国国体“转型论”之说,这一“转型论”在90年代差不多成了海内外社会科学领域最流行的一种理论。“转型论”将我国自西周以来的社会历史划分出两个转型期,第一个转型期发生在秦以前的战略阶段,由公元前4世纪中叶“商鞅变法”开始,一直到汉武帝与昭帝之间(公元前86年前后),才大致安定下来。前后“转”了二三百年之久。“转型”的标志可以概括为12个字:“废封建,立郡县;废井田,开阡陌。”转型之后的中国,照唐德刚的说法儿,是千年不变。第二个转型期发生在“鸦片战争”时期(1839-1840),秦汉模式在西方文明的挑战下逐渐维持不下去了,我们的传统制度被迫作有史以来“第二次政治社会制度大转型”。在这一转型期,中国历史几乎十年就要变一变。这第二次转型期被唐德刚喻之为“历史三峡”或历史的“瓶颈期”:“中国的近代史就如过三峡,非两百年不为其功,现在已快出峡,约再有三四十年,中国的近代化发展就能走出坦途。”黄仁宇也是大历史观,他的史观认为每一阶段的历史都有它在大历史中的任务。比如他说蒋介石时代,中国人完成了上层社会的整合;毛泽东时代,中国人完成了下层社会的整合。
还有一些史观,比如大家熟悉的吴思先生的潜规则,大家不熟悉的任不寐的灾民史观,还有我本人的类人孩史观。
这些个人史观都有一定的意义,但是,它们跟传统中国史观相比,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忽视了历史中的个人,就是从人心人性的位置上后退了,退到历史决定论、历史主义的怀抱。这些史观虽然表达得极富个性,却从孔子、司马迁那类个人写作的历史传统里退后了一大步。那种建基于人心人性之上的历史审判功能,经由孔子、司马迁等人示范的惩恶扬善的意义,就被一种转型的历史目的代替,为这一历史目的服务的各色人物都有了可以理解、同情之处。这些史观虽然突破了党派的意识形态史学,但他的史观跟意识形态历史没有太大的差别。
这种现代史观跟传统因果论式的史观有很多差别,它不再敬畏了,它出于理智地神话了历史。现代历史本来是一个祛魅的过程,但我们的史观反而给历史添加了神秘的色彩。这种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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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来了很多后果,最严重的后果就是使得中国人的历史感出现了危机。中国人失去了自我审判能力、失去了现实和历史的审判能力。凯恩斯说,从长远看,人都是要死的。当代中国人在这样的知识面前绕不过去,而失去了自我。中国人因果论式的历史感,只是有个体自觉,只具有个案意义。中国人开始在因果论式的历史感之外,寻找另外的拯救之道,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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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自己的同胞,到另外的地方谋生,但他们仍有不安;比如因信称义,因名称义,他们信仰宗教,去做礼拜,热爱自由主义,去读经典,但他们仍有不安;这都是离开自己的心和自己的历史去寻找一种替代方案。
而别人的文明在现代转型里不仅通过除魅化的世俗过程,消除了文化传统、宗教信仰那种神圣崇高的一面,而且通过新闻出版、学校教育、政治制度等多种形式明确了是非善恶意识,明确了人生正义和社会正义。他们的历史感跟传统中国人的历史感一样,
跟当下紧密地结合起来了。他们比传统中国人的历史感更进一步,他们的审判监督功能是及时实现的。在他们社会里,有一种约定俗成的“政治正确”机制,这种机制监督一切官员、商人、学者,使他们不要犯下基本的做人的错误,一旦犯错了,社会也会逼使他们认错,如果不认错,社会有力量使他们出局。
可以说,发达社会的制度功效正是中国人理想的历史审判能力。遗憾的是,今天中国人的历史感还没有强到超越古人,达到跟发达社会同步的程度。我们今天的现代转型在这方面的工作做得还不够,比如我们虽然也有审判监督意愿,但我们的社会机制没有建立起来,社会意识走在社会机制的前面,这些经济学家、学者们之所以还能够做秀、表演,是因为我们的社会还未形成一种良性机制来审判他们、来认识自己。
因此,怎样读历史,其实是怎样读我们自己的内心,读我们与世界的关系。只要我们还有心,我们的历史感就不会丧失。我们仍会用自己先辈们常用的方法立身处世、安身立命。从今天社会转型的过程来看,我们中国人的历史感正在恢复,正在从个案向普适性转变。我们可以举很多例子,比如,民间对陈寅恪、顾准、林昭、王小波、黄万里、李慎之的纪念活动,都表明一种历史价值评判机制的启动;比如网络所代表的民意,不管人们说那些民意多么民粹,盲目,但它仍是了不起的,它反映了网民要求自己选择自己做主的主体意识。还有这些年历史图书的热销,读经运动,传统节日、民族服装的讨论,都象征中国人历史感的恢复。我相信,假以时日,一种以因果论的历史感为基础的文明重建工作也会卓有成效。这样,我们活在当下,也是活在历史里,活在未来的世界里。
跟传统历史感的个人领悟不一样的是,今天的中国人要想在现代化历史里获得坚实的历史感,一定要参与社会公共活动,要使自己充分社会化。这种公共参与要通过知识产品、人物事件、社会运动来实现。比如,行己有耻一条,你不能说你活了一大把年纪才知道什么是光荣耻辱,你也不能把这些光荣耻辱灌输给别人,因为我们中国人的标准是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当然,你也不能说你打小就知道耻辱所以不屑于别人讨论什么是耻辱,一切都取决于互动之中。传统文明的美好的一面是需要在今天以制度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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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方式来保守下来的。我记得在民族危机的时候,章太炎讲学的核心就是讲行己有耻。还有,我们不能因为自己跟西方人的知识系统不一样,就妄想重构我们的现代化,就觉得我们不需要西方人的政治、道德标准;我们可以借用他们的知识工具,来加深对自己的历史的了解,像我前面说的,江南几百年的家族变迁,就完全可以写出很好的历史作品来。这种公共参与就是要把儒生们说的“智的直觉”转换成社会秩序建设上来,把人的充分个体化跟充分社会化结合起来了。伦理的、因果论式的历史感就会在我们的社会里扎下根来,我们生活其中就会免于恐惧和匮乏,我们也有着必要的虔敬和自由,而这样的现代公民才是一种人格自我完善的人。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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