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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陈寅恪:柳如是别传·第五章(四)
有学集柒为高会堂诗集,其中绝大部份乃游说马进宝响应郑成功率舟师攻取南都有关之作。
清史列传捌拾逆臣传马逢知传略云:
马逢知原名进宝,山西隰州人。顺治三年从端重亲王博洛南征,克金华,即令镇守。六年命加都督佥事,授金华总兵,管辖金衢严处四府。十三年迁苏松常镇提督。
寅恪案:马进宝之由金华总兵迁苏松常镇提督在顺治十三年丙申何月虽不能确知,但以牧斋至松江时日推之,当是距离九月不远。有学集诗注柒高会堂诗集有“丙申重九海上作”一题,似马氏必于九月以前已抵新任。又同卷“高会堂酒阑杂咏”序末云“岁在丙申阳月十有一日蒙叟钱谦益书于青浦舟中”,则牧斋留滞松江实逾一月之久,其间策划布置甚费时日可以想见也。牧斋“高会堂酒阑杂咏”序云:“是行也,假馆于武静之高会堂,遂以名其时。”第叁章引王沄云间第宅志云:“河南徐陟曾孙文学致远宅,有师俭堂。申文定时行书。西有生生庵别墅陟子太守琳放生处。”颇疑牧斋所谓高会堂即徐武静之师俭堂,乃其平日家属所居者,与生生庵别墅自非一地。崇祯八年春间河东君与陈卧子同居于生生庵,顺治十三年丙申秋冬间牧斋又寄寓武静之师俭堂。第叁章曾引宋辕文致牧斋书,其痛加诋毁,盖由宋氏之情敌陈钱人先后皆居于武静宅内。书中妒忌愤怒之语,今日观之殊觉可笑也。至此集涉及之人颇不少,皆与复明运动有关者,茲不能详论,唯择其最饶兴趣数题录之,并略加考释于下。
有学集诗注柒高会堂诗集“高会堂酒阑杂咏”序云:
不到云间十有六载矣。水天闲话,久落人间;花月新闻,已成故事。渐台织女,机石依然;丈室维摩,衣花不染。点难陀之额粉,尚指高楼;被庆喜之肩衣,犹看汲井。顷者,菰芦故国,兵火残生,衰晚重游,人民非昔。朱门赐第,旧燕不飞,白屋人家,新乌谁止。儿童生长于别后,竞指须眉,门弄改换于兵前,毎差步屐。常中逵而徙倚,或当饷而欷歔。若乃帅府华筵,便房曲宴;金釭银烛,午夜之砥室生光;檀板红牙,十月之桃花欲笑。横飞拇阵,倒卷白波;忽发狂言,惊回红粉。歌间敕勒,只足增悲;天似穹庐,何妨醉倒。又若西京宿好,耳语慨慷,北里新知,目成婉娈,酒阑烛炧,月落乌啼。杂梦呓以兴谣,蘸杯盘而染翰。口如衔辔,常思吐呑;胸似碓舂,难明上下;语同隐谜,词比俳优。传云,惟食忘忧。又曰,溺人必笑。我之怀矣,谁则知之?是行也,假馆于武静之高会堂,遂以名其诗,亦欲使此邦同人抠衣倾盖者相与继响,传为美谈云尔。岁在丙申阳月十有一日,蒙叟钱谦益书于青浦舟中。
寅恪案:牧斋此序其所用典故遵王注解释颇详,读者可取参阅,茲不复赘,惟典故外之微旨则略表出之,以供参证。
此序可分为五段:
第壹段自“不到云间”至“犹看汲井”,意谓于崇祯十四年六月与河东君在茸城结褵,共历十六年,风流韵事远近传播,今已早成陈迹。河东君茸城旧居之处,如徐武静之别墅生生庵等,依然犹在,但己身与河东君近岁以来非如前者之放浪风流,而转为假藉学道、阴图复明之人,与维摩诘经中诸菩萨衣花不染相同,不似诸大弟子花著不堕。若取与牧斋答河东君半野堂初赠诗“沾花丈室何曾染”句相比较,足知此十七年间,钱柳已由言情之儿女改为复国之英雄矣。前论顺治九年庚寅牧斋经河东君黄太冲之怂恿赴金华游说马进宝反清,其事颇涉危险,牧斋以得还家为幸,今则马氏迁督松江,此地为长江入海之扼要重镇,尤与牧斋频年活动以响应郑延平率舟师攻取南京有关,自不能不有此行。但马氏为人狡猾反覆,河东君当亦有所闻知,中心惴惴,望其早得还家。据“点粉”“汲井”之语,则牧斋所以留滞松江逾一月之久实出于不得已,盖其间颇有周折,不能及早言旋也。所可笑者,“点难陀之额粉,尚指高楼”二句,既目河东君为难陀之妻孙陀利,则此“高楼”殆指庚寅冬焚毁之绛云楼耶?果尔,则“尚指”之“尚”更有着落矣。
第贰段自“顷者”至“欷歔”,意谓此次之重至松江大有丁令威化鹤归来之感。“旧燕”指明室旧人,“新鸟”指清廷新贵。本卷最后一题“丙申至日为人题华堂新燕图”云:“主人檐前海燕乳,差池上下衔泥语。依约呢喃唤主人,主人开颜笑相许。主人一去秋复春,燕子去作他家宾。新巢非复旧庭院,旧燕喧少新主人。新燕频更主人面,主人新旧不相见。多谢华堂新主人,珍重雕梁旧时燕。”此诗中之“新燕”“旧燕”即指汉人满人而言,可与序文互相参证。此“题华堂新燕图”前一题为“长至前三日吴门送龚孝升大宪颁诏岭南兼简曹秋岳右辖四首”。据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龚鼎孳传云:“上以鼎孳自擢任左都御史,每于法司章奏,倡生议论,事涉满汉,意为轻重。敕令回奏。鼎孳具疏引罪,词复支饰。下部议,应革职,诏改降八级调用。寻以在法司时谳盗事,后先异议,又曾荐举纳贿伏法之巡按顾仁,再降三级。十三年四月补上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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苑蕃育署署丞。”(寅恪案:可参吴诗集览陸上“送旧总宪龚孝升以上林苑监出使广东”诗,并附严沆“送龚芝麓使粤东”诗。)然则,“新燕”“旧燕”即清帝谕旨所谓“事涉满汉”之“满汉”。颇疑此诗题中“为人题华堂新燕图”之“人”乃龚孝升也。俟考。
第叁段自“若乃”至“醉倒”,意谓当日在松江筵宴之盛况。“帅府华筵”指马进宝之特别招待,“便房曲宴”指陆子玄许誉卿等之置酒邀饮,“红粉”“桃花”俱指彩生,“敕勒”指北方之歌曲,“穹中”指建州之统治庐国也。
第肆段自“又若”至“知之”,意谓筵席间或与座客隐语戏言,商讨复明之活动,终觉畏惧不安,辞不尽意也。“西京宿好”指许霞城辈,“北里新知”亦指彩生也。
第伍段自“是行”至“云尔”,则说明高会堂集命名之故,并暗指此行实徐武静为主动人。或者武静当日曾参加马进宝之幕府耶?俟考。
“云间诸君子肆筵合乐,飨余于武静之高会堂。饮罢苍茫,欣感交集,辄赋长句二首”其一云:
授几宾筵大飨同,秋堂文宴转光风。岂应江左龙门客,偏记开元鹤发翁。酒面尚依袍草绿,烛心长傍剑花红。他年屈指衣裳会,牛耳居然属海东。
其二云:
重来华表似前生,梦里华胥又玉京。鹤唳秋风新谷水,雉媒春草昔茸城。尊开南斗参旗动,席俯东溟海气更。当飨可应三叹息,歌钟二八想升平。
寅恪案:此题为高会堂集之第壹题,自是牧斋初到云间,松江诸人为牧斋接风洗尘之举。主人甚众,客则只牧斋一人,即俗所谓“罗汉请观音,主人数不清”者也。故第壹首第壹联上句之“江左龙门客”乃云间诸人推崇牧斋之辞。钱氏为明末东林党渠魁,实与东汉李元礼无异,河东君“半野堂初赠”诗云“今日潬潬诚御李”,甚合牧斋当日身份,并搔着其痒处也。下句“开元鹤发翁”乃牧斋自比,固不待论。综合上下两句言之,意谓此时江左第一流人物尚有他人,何竟推我一人为上客耶?乃其自谦之语也。第柒第捌两句意指徐武静,“海东”指徐氏郡望为东海也。
第贰首第贰联谓时势将变,郑延平不久当率舟师入长江也。第柒句用左传昭公二十八年“梗阳人有狱”条云:“退朝,〔阎没女宽〕待于庭。馈入,〔魏子〕召之。比置,三叹。既食,使坐。魏子曰:吾闻诸伯叔,谚曰,唯食忘忧。吾子置食之间三叹,何也?同辞而对曰:或赐二小人酒,不夕食。馈之始至,恐其不足,是以叹。中置,自咎曰:岂将军食之,而有不足?是以再叹。及馈之毕,愿以小人之腹为君子之心,属厌而已。献子辞梗阳人。”颇疑高会堂此次之筵宴,其主人中亦有马进宝,故“将军”即指马氏,否则此时云间诸人皆与“将军”之称不合也。第捌句遵王注已引左传襄公十一年晋侯以歌钟女乐之半赐魏绛事以释之,甚是。然则综合七八两句言之,更足征此次之盛会马进宝必曾参预,若不然者,诗语便无着落矣。
“云间董得仲投赠三十二韵,依次奉答。”云:
(诗略。)
寅恪案:此诗前述国事,后言家事,末寓复明之意。以辞繁不录,读者可自取读之。嘉庆修松江府志伍陸董黄传云:“董黄字律始,号得仲,华亭人,隐居不仕,著白谷山人集。陈维崧序其集云:托泉石以终身,殉烟霞而不返。可得其仿佛焉。”足知得仲亦有志复明之人也。
“丙申重九海上作四首”其三云:
去岁登高莫釐顶,杖蔾落落览吴洲。洞庭雁过犹前旅,橘社龙归又一秋。飓母风欺天四角,鲛人泪尽海东头。年年风雨怀重九,睛昊翻令日暮愁。
其四云:
故园今日也登高,萸熟茶香望我劳。娇女指端装菊枕,稚孙头上搭花糕。(寅恪案:“搭花糕”事,见谢肇淛五杂俎上贰天部贰。)含珠夜月生阴火,拥剑霜风长巨螯。归与山妻翻海赋,秋灯一穗掩蓬蒿。
寅恪案:第叁首前四句指同书伍“乙未秋日许更生扶侍太公邀侯月鹭翁于止路安卿登高莫釐峰顶口占二首”之第贰首末两句“夕阳橘社龙归处,笑指红云接海东”而言,“红云”“海东”谓郑延平也。
第肆首之第壹第贰两句谓河东君在常熟,而己身则在松江,即王摩诘“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之意。(见全唐诗第贰函王维肆“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第叁句“娇女”指赵微仲妻。(寅恪案:赵管字微仲。见有学集壹贰东涧诗集上“壬寅三月十六日即事”诗题。考河东君婿所以名管字微仲之故,实取义于论语宪问篇“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袵矣”之语。河东君复明之微旨,于此益可证明矣。)“稚孙”指其长孙佛日。(寅恪案:有学集玖红豆初集“桂殇四十五首”序云:“桂殇,哭长孙也。孙名佛日,字重光,小名桂哥,生辛卯孟陬月,殇以戊戌中秋日。”前论河东君和牧斋庚寅人日示内诗二首之二“佛日初晖人日沉”句,以“佛日”指永历。牧斋其次年正月喜得长孙,以“佛日”命名,实取义于河东君之句。字以“重光”,乃用乐府诗集肆拾陆机“日重光行”之典,即明室复兴之意。小名“桂哥”,亦暗寓桂王之“桂”。由此观之,则钱柳复明之意,昭然若揭矣。)牧斋家属虽不少,但其所关心者止此三人,据是可以推知。第肆句用木玄虚海赋,暗指郑延平。盖河东君亦参预接郑反清之谋。第伍句用左太冲吴都赋。此两句皆与第柒句相应。又二赋俱出文选,非博闻强记、深通选学如河东君者,不足以当之也。
茲有最饶兴趣之三题,皆关涉松江妓彩生者,故不依此集先后次序,合並录之,略试考释,以俟通人之教正。
“陆子玄置酒墓田丙舍,妓彩生持扇索诗,醉后戏题八首”其一云:
霜林云尽月华稠,雁过乌栖暮欲愁。最是主人能慰客,绿尊红袖总宜秋。
其二云:
金波未许定眉弯,银烛膏明对远山。玉女壷头差一笑,(涵芬楼本“玉女壷”作“阿耨池”。)依然执手似人间。
其三云:
缸花欲笑漏初闻,(涵芬楼本“漏初闻”作“酒颜醺”。)白足禅僧也畏君。上座嵬峨许给事,缁衣偏喜醉红裙。
其四云:
残妆池畔映余霞,漏月歌声起暮鸦。枯木寒林都解语,海棠十月夜摧花。
其五云:
口脂眉黛并氤氲,酒戒今宵破四分。莫笑老夫风景裂,看他未醉已醺醺。
其六云:
银汉红墙限玉桥,月中田地总伤凋。秋灯依约霓裳影,留与银轮伴寂寥。
其七云:
老眼看花不耐春,裁红缀绿若为真。他时引镜临秋水,霜后芙蓉忆美人。
其八云:
交加履舄袜尘飞,兰泽传香惹道衣。北斗横斜人欲别,花西落月送君归。
“霞城文置酒同鲁山彩生夜集醉后作”云:
沧江秋老夜何其,促席行杯但愬迟。丧乱天涯红粉在,友朋心事白头知。朔风凄紧吹歌扇,
参井微茫拂酒旗。今夕且谋千日醉,西园明月与君期。
“霞老累夕置酒,彩生先别,口占十绝句,纪事兼订西山看梅之约”其一云:
酒暖杯香笑语频,军城笳鼓促霜晨。红颜白发偏相殢,都是昆明劫后人。
其二云:
兵前吴女解伤悲,霜咽琵琶戍鼓催。促坐不须歌出塞,白龙潭是拂云堆。
其三云:
促别萧萧班马声,酒波方溢烛花生。当筵大有留欢曲,何苦凄凉唱渭城。
其四云:
酒杯苦语正凄迷,(涵芬楼本“杯”作“悲”。)刺促浑如乌夜栖。欲别有人频顾烛,凭将一笑与分携。
其五云:
会太匆匆别又新,相看无泪可沾巾。绿尊红烛浑如昨,(涵芬楼本“绿”作“金”。)但觉灯前少一人。(自注:“河东君评云:唐人诗,但觉尊前笑不成。又云:遍插茱萸少一人。”)
其六云:
汉宫遗事剪灯论,共指青衫认泪痕。今夕惊沙满蓬鬓,始知永弄是君恩。(自注:“鲁山赠诗,伤昔年放逐,有千金不卖长门赋之句。”寅恪案:涵芬楼本此自注作“鲁山赠诗有千金不买长门赋,伤先朝遗事也。”遵王本“卖”应作“买”。)
其七云:
渔庄谷水并垂竿,烽火频年隔马鞍。从此音书评锦字,小笺云母报平安。
其八云:
缁衣居士(自注:“谓霞老。”)白衣僧,(自注:“自谓。”)世眼相看总不应。断送暮年多好事,(涵芬楼本此句作“消受暮年无个事”。)半衾暖玉一龛灯。
其九云:
国西营畔暂传杯,笑口懵腾噤半开。数(自注:“上声”。)日西山梅万树,漫山玉雪迟君来。
其十云:
江村老屋月如银,绕涧寒梅破早春。(涵芬楼本“破”作“绽”。)梦断罗浮听剥啄,扣门须拉缟衣人。
寅恪案:许霞城事迹见明史贰伍捌、嘉庆修松江府志伍伍、小腆纪传伍陸本传、李清三垣笔记中“许光禄誉卿所纳名妓王微有远鉴”条并投笔集上后秋兴之四其第伍首“石龟怀海感昆山,二老因依板荡间”句下自注“怀云间许给事也。陆机诗为石龟尚怀海,我宁忘故乡。盖不忘宗国之词”等。孙鲁山事迹见马其昶桐城耆旧传伍,其文略云:“孙公讳晋,字明卿,号鲁山。始祖福一自扬州迁居桐城。〔左忠毅光斗〕以兄子妻之。天启五年成进士,授南乐令,调滑县,报最,擢工科给事中。以疏劾大学士温体仁任所私人典试事,乱祖制。被谪。体仁败,复起为给谏。累迁大理寺卿,特疏出刘公宗周金公光宸于狱,荐史公可法于吏部。总兵黄得功被逮,疏请释之,得出镇凤阳。其后江左一隅竟赖史黄二公之力。时贤路淤塞,公在朝岳岳,诸君子咸倚赖之,推桐城左公后一人也。寻以兵部侍郞出督宣大。越二年以疾乞归,凡节饷十余万封识如初,即日单车归金陵。亡何,京师陷,马士英拥立福藩,出史公可法于外。逆党亦攀附骤用,兴大狱,目公为党魁。乃仓皇奉母,避仇仙居。筮得遁之咸,因自号余庵,又曰遁翁。国朝举旧臣,强起之,不可。筑室龙眼山,率子弟读书其中。年六十八卒。”并可参有学集捌长干塔光集“腊月八日长干熏塔同介道人孙鲁山薛更生黄舜力盛伯含众居士”一题。
关于陆子玄,则须略加考释。列朝诗集丁集叁陸永新粲小传云:“粲字子余,一字浚明。长洲人。”后附其弟陆秀才采小传略云:“采字子玄,给事中子余之弟。年四十而卒。”寅恪以为牧斋诗题中之子玄必非陆采,其理由有二:一,陆采既是长洲人,其墓田丙舍似不应在松江也;二,前论列朝诗集虽非一时刊成,大约在顺治十一年甲午已流布广远,今未发现附见陆采一条为后来补刻之证据,故牧斋顺治十三年丙申冬既能与采游宴,则采于是时尚生存,小传中自不能书“年四十而卒”。
若此子玄非陆采者,则应是别一松江人。检说梦壹“君子之泽”条云:
陆文定公(原注:“名树声,字兴吉,号平泉,嘉靖辛丑会元,大宗伯。”)名德硕望,脍炙人口。生劬思。(原注:“名彥章,字伯达,万历己丑进士,官少司寇。”)劬思生公美。(原注:“名景元,存闻谢恩,特荫未仕。”)公美生子玄。(原注:“名庆曾。”)仅四世。而子玄虽登顺治丁酉贤书,以此贾祸,为异域之人。
陈忠裕全集年谱上崇祯八年乙亥条附录李雯会业序云:
今年春闇公卧子读书南园,余与勒卣文孙辈或间日一至,或连日羁留。
同书壹伍几社稿“同游陆文定公墓舍”题下附考证引松江府志云:
文定公陆树声墓在北城濠之北。万历三十三年赐葬。
同书壹陸平露堂集“八月大风雨中游泖塔,连夕同游者宋子建尚木陆子玄张子慧”题下考证引江南通志云:
陆庆曾字子玄。
同书同卷“送陆文孙省试金陵,时当七夕”题下附考证引复社姓氏录云:
金山卫陆庆曾字文孙。
董阆石含莼向赘笔上“徙巢”条云:
陆文定公孙庆曾,素负才名。居丙舍,颇擅园亭之胜,以序贡入都中式。事发,遣戍辽左。先是,陆氏墓木悉枯,栖鸟数日內内徙巢他往。
娄东无名氏研堂见闻杂记“科场之事”条云:
陆庆曾子玄,云间名士平泉公之后。家世贵显,兄弟鼎盛。年五十余矣,以贡走京师。慕名者皆欲罗致门下,授以关节,遂获售。亦幽囹圄,拷掠无完肤。一时人士相为惋惜嗟叹。
王胜时云间第宅志末一条略云:
北门外,陆文定公树声赐墓,左有庐目墓田丙舍,堂中以朱文公耕云钓月四字为额。公孙景元常居焉。
信天翁丁酉北闱大狱记略(寅恪案:关于庆曾事迹,可参孟森明清史论著集刊下科场案“顺天闱”条。)略云:
岁丁酉,大比贡士于乡,旧典也。权要贿赂相习成风,二十五关节中首为陆庆曾,系二十年名宿,且曾药愈〔房师李〕振邺。借中式以酬医而非入贿者亦即逮入,不少恕。
然则此名庆曾之陆子玄即牧斋诗题之“陆子玄”,并与舒章会业序中之“文孙”及卧子“送陆文孙省试金陵”诗之“陆文孙”同是一人无疑也。据卧子“游陆文定公墓舍”诗及阆石胜时所记,可知陆子玄之墓田丙舍与牧斋之拂水山庄性质颇相类,故能邀宴友朋、招致名姝也。又牧斋此次至松江本为复明活动,其往还唱酬之人多与此事有关,故子玄亦必是志在复明之人。但何以于次年即应乡?表面观之似颇相矛盾。前论李素臣事,谓其与侯朝宗之应举皆出于不得已,子玄之家世及声望约略与侯李相等,故疑其应丁酉科乡试实出于不得已。盖建州入关之初,凡世家子弟著声庠序之人若不应乡举,即为反清之一种表示,累及家族,或致身命之危险,否则陆氏虽在明南都倾覆以后,其旧传田产犹未尽失,自可生活,不必汲汲干进也。关于此点,足见清初士人处境之不易。后世未解当日情势,往往作过酷之批评,殊非公允之论也。
至彩生之事迹则不易考知。牧斋高会堂诗序有“北里新知,目成婉娈”之语,可见牧斋前此并未与之相识。又观上列第叁题第伍首牧斋自注特载河东君评语,可见河东君与彩生深具同情,绝无妒忌之意,取与顺治九年牧斋第壹次至金华游说马进宝时竟不敢买婢者大异,足证彩生亦是有志复明之人。又此题第玖首第叁句之“西山”指虞山,盖拂水岩在虞山南崖,而虞山在常熟县西北,故牧斋可称之为“西山”,(见刘本沛虞书“虞山”及“拂水岩”条。)与第肆章所论“〔辛巳〕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之八及“〔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七两诗中之“西山”指苏州之邓尉者不同。拂水山庄梅花之盛,屡见于牧斋之诗文,可参第肆章论东山酬和集“除夕山庄探梅”诗等。第拾首第贰句“绕涧”之“涧”,即虞山之桃源涧。(见虞书“桃源涧”条。)第叁肆两句自是用东坡“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风亭下梅花盛开”诗中“海南仙云娇堕砌,月下缟衣来扣门”之语。(见冯应榴苏文忠公诗合注叁捌。)窥牧斋之意,欲霞城偕彩生同至其家与河东君相见,绝无尹邢不能睹面之畏惧,则此二女性俱属有志复明之人,复可以推知矣。有学集壹贰东涧集上康熙元年壬寅春间所赋“茸城吊许霞城”七律,第贰联云:“看花无伴垂双白,压酒何人殢小红。”上句谓己身,下句谓彩生,可取与上列第叁题相参证也。
呜呼!建州入关,明之忠臣烈士杀身殉国者多矣,甚至北里名媛、南曲才娃亦有心悬海外之云(指延平王)、目断月中之树(指永历帝)、预闻复楚亡秦之事者,然终无救于明室之覆灭,岂天意之难回,抑人谋之不臧耶?君子曰,非天也,人也!
关于上列三题中许誉卿孙晋陆庆曾及彩生诸人之事迹约略考证既竟,茲再就三题中诸诗择其可注意者稍诠释之于下。
第壹题第肆首“漏月歌声起暮鸦”句之“漏月”,遵王注有“琴女名漏月”之语,但未言出于何书。检孙星衍平津馆丛书中之燕丹子,源出永乐大典本,渊如复校以他书,故称善本,独未载“漏月”之名。复检有学集诗注壹肆东涧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三十七“和刘屏山〔汴京纪事〕师师垂老绝句”中“十指琴心传漏月”句,“漏月”下遵王注引杨慎禅林钩玄云:“漏月事见燕丹子。漏月传意于秦王,果脱荊轲之手;相如寄声于卓氏,终获文君之身。皆丝桐传意也。秦王为荊轲所持,王曰:乞听琴声而死。琴女名漏月,弹音曰:罗縠单衣,可制而绝;三尺屏风,可超而越;鹿卢之剑,可负而拔。王如其言,遂斩荊轲。”始知牧斋所赋,遵王所注,殆皆出禅林钩玄。鄙意杨用修为人才高学博,有明一代罕有其比,然往往伪造古书,如杂事秘辛即是一例,故其所引燕丹子漏月之名果否出于古本尚是一问题也。
此首“海棠十月夜催花”句,谢肇淛五杂俎上贰云:
十月谓之阳月,先儒以为纯阴之月,嫌于无阳,故曰阳月。此臆说也。天地之气,有纯阳必有纯阴,岂能讳之?而使有如女国讳其无男而改名男国,庸有益乎?大凡天地之气,阳极生阴,阴极生阳,当纯阴纯阳用事之日,而阴阳之潜伏者已骎骎萌蘖矣。故四月有亢龙之戒,而十月有阳月之称,即天地之气,四月多寒,而十月多暖,有桃李生华者,俗谓之小阳春,则阳月之义断可见矣。
红楼梦第玖肆回“宴海棠贾母赏花妖”节云:
大家说笑了一回,讲究这花(指海棠)开得古怪。贾母道:“这花儿应在三月里开的,如今虽是十一月,因节气迟,还算十月,应着小阳春的天气,因为和暖,开花也是有的。”
太平广记贰佰伍乐门“玄宗”条云:
〔玄宗〕尝遇二月初诘旦,巾栉方毕,时宿雨始睛,景色明丽,小殿内亭,柳杏将吐,睹而叹曰:对此景物,岂可不与他判断之乎?左右相目,将命备酒,独高力士遣取羯鼓。上旋命之,临轩纵击一曲,曲名春光好,上自制也。神思自得,及顾柳杏,皆已发拆,指而笑谓嫔嫱内官曰:此一事,不唤我作天公可乎?皆呼万岁!
丁传靖辑宋人轶事汇编壹贰引春渚纪闻云:
东坡在黄日,每有宴集,醉墨淋漓,不惜与人。至于营妓供侍,扇题帯画,亦时有之。有李琪者,(原注:清波杂志作李琦,庚溪诗话作李宜。)少而慧,颇知书,时亦每顾之,终未尝获公赐。至公移汝,将祖行,酒酣,琪奉觞再拜,取领巾乞书。公熟视久之,令其磨砚,墨浓,取笔大书云:东坡七载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即掷笔袖手,与客谈笑。坐客相谓:语似凡易,又不终篇,何也?至将撤具,琪复拜请,坡大笑曰:几忘出场。继书云: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留诗。一座击节。
综合上引材料,推测牧斋此诗意旨殆与前论“戏赠塾师”诗有相似之处。
清世祖征歌选色,搜取江南名姝,以供其耳目之娱,第肆章论董小宛事已言及之。此辈女性,即牧斋诗所谓漏月之流。牧斋此诗列于“丙申重九海上作”之后,“徐武静生日”之前,(寅恪案:陈乃乾陈洙编徐暗公先生年谱万历四十二年甲寅条云:“九月二十日,弟致远生。”)可证乃九月中旬所赋。海棠于小阳春之十月本可重开,今赋诗在九月,故用李三郞羯鼓催花之典。海棠用东坡赠李琪诗语,亦指彩生,意谓惜彩生不能与董白之流被选入宫,否则可借以复仇如苎萝村之女所为,而与漏月之暗示秦王拔剑斩荊轲者大异其趣。颇疑牧斋此诗之意即当时最后与彩生所谈之语。是耶?非耶?姑妄言之,以俟更考。
第壹题第陸首“银汉红墙限玉桥,月中田地总伤凋”二句,意谓松江与桂王统治之西南区域隔离颇远,且迫蹙一隅,土地民众皆不及江南之富庶。“秋灯依约霓裳影,留与银轮伴寂寥”二句,意谓今夕吾辈之文宴实聚商反清复明之事,聊可告慰于永历帝也。
第贰题第壹联“丧乱天涯红粉在,友朋心事白头知”,可与上引“茸城吊许霞城”诗“看花无伴垂双白,压酒何人殢小红”相参证。第伍句“朔风凄紧吹歌扇”,亦暗寓彩生不甘受清人压迫之意。观此,知牧斋推崇彩生甚至,而彩生之为人又可想见矣。
第叁题第壹首“红颜白发偏相殢,都是昆明劫后人”二句,盖牧斋之意以彩生与霞城同具复明之志,故能亲密如此,非寻常儿女之私情可比也。
第贰首“兵前吴女解伤悲,霜咽琵琶戍鼓催”二句,意谓清廷驻重兵于松江以防海。“吴女”指彩生也。“促坐不须歌出塞,白龙潭是拂云堆”二句,谓当时置于白龙潭上,而白龙潭所在之松江已归清室统治,与塞外之拂云堆无异,己身与霞城辈之身世亦与王昭君相似。其感慨沉痛,实有甚于白乐天琶琶行“同是天涯沦落人”句(见白氏文集壹贰)及东坡“定惠院海棠”诗“天涯沦落俱可念”者矣(见冯氏苏文忠公诗合注贰拾并可参容斋五笔柒“琵琶行海棠诗”条)。全唐诗第捌函杜牧肆“题木兰庙”诗云:“弯弓征战作男儿,梦里曾经与画眉。几度思归还把酒,拂云堆上祝明妃。”今彩生身世类于明妃,而心事实同于木兰。牧斋下笔时必忆及小杜此诗无疑也。
第肆首“欲别有人频顾烛,凭将一笑与分携”,亦用全唐诗第捌函杜牧肆“赠别”(才调集肆题作“题赠”)二首之二云“多情却似总无情,惟觉尊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而微反其意。以其出处过于明显,故河东君不依第伍首之例标出之耳。
第陸首“汉宫遗事剪灯论,共指青衫认泪痕”二句,亦用白香山琵琶行之语,以指于崇祯时两人共忤温体仁曾被黜谪事。但当时虽被革退,尚在明室统治之中国,犹胜于今日神州陆沉,胡尘满鬓。孙鲁山是否不效陈皇后以千金买长门赋,藉求汉武帝之复幸,未敢决言。至牧斋被黜还家后屡思进取,终至交结马阮,身败名裂,前已详论,茲不复赘。今读此诗,不觉令人失笑也。
第捌首“断送暮年多好事,半衾暖玉一龛灯”二句,牧斋老归空门,又与河东君偕隐白泖港之红豆山庄,自是切合。至霞城虽“国变后,祝发为僧”(见小腆纪传伍陸许誉卿传),但若未贮彩生于金屋,则“半衾暖玉”一语恐尚不甚适当也。
牧斋顺治十三年丙申秋冬间之游松江,乃主于徐武静家。前言武静实为此次复明活动之中心人物,故牧斋赠武静生日诗乃高会堂集中重要篇什。茲以其诗过长,节略于下,并略加释证。但诗中原注云“有本事,详在自注中”之语,今诸本此“自注”皆已删去,无从考知,甚为可惜。姑以意妄加揣测,未知当否?博雅通人,幸有以教正之也。
有学集诗注柒高会堂诗集“徐武静生日置酒高会堂赋赠八百字”云:
丰芑根滋大,沣兰叶愈芳。长离仍夭矫,二远并翱翔。视草征家集,探花嗣国香。(自注:“已上记徐氏阀阅之盛,次述板荡凄凉。”)时危人草草,运往泪浪浪。丧乱嗟桑梓,分携泣柁堂。午桥虚绿野,甲第裂仓瑯。毳帐围廛里,穹庐埓堵墙。上楹残网户,遥集俨堂皇。藻井敧中霤,交疏断两厢。骆驰冲燕寝,雕鹫扑回廊。绿水供牛饮,青槐系马柳。金扉雕绮绣,玉轴剔装潢。筚篥吹重阁,胡笳乱洞房。重来履道里,旋忆善和坊。灭没如前梦,低回对夕阳。老夫殊冒喿,吾子剩飞扬。(自注:“已下叙武静生日置酒。”)奕叶违东阁,诛茅背北邙。赐书传鼓箧,遗笏贮牙床。著作推徐干,交游说郑庄。驾从千里命,诺许片言偿。故国鱼龙冷,高天鸿雁凉。抚心惟马角,策足共羊肠。(自注:“上四部兼怀暗公。”)四十年华盛,三千风力强。开筵千日酒,初度九秋霜。上客题鹦鹉,佳儿蜡凤凰。寒花宜晚节,淡月似初旸。且共谋今夕,相将抗乐方。铙歌喧枉渚,鼓吹溢余皇。(自注:“于时有受降之役。”)积气嘘阳焰,冲风决土囊。纷纷争角抵,往往捉迷藏。身世双樊笼,乾坤百戏场。拔河群作队,蹀躞巧相当。(自注:“蹀躞,抛砖戏也。”)粤祝刀头沸,侲童撞末忙。倒投应共笑,殒绝又河妨。丸剑纷跳跃,虺蛇莽陆梁。雉媒声呃喔,鸡距羽飘飏。蚊翼飞军檄,龟毛算土疆。蚁酣床下斗,鼠怯穴中僵。左角封京观,南柯缺斧析。西垣余落日,东牗湛清觞。鹑首天还醉,旄头角尚芒。楚弓亡自得,郑璧假何常。颂德牛腰重,横经马肆详。(原注:“有本事,详在自注中。”)酒兵天井动,饮器月氐良。噩梦难料理,前尘费忖量。糟床营壁垒,茗碗拣旗枪。乍可歌鸲鹆,宁辞典骕骦。持筹征绿醑,约法听红妆。笑口灯花烂,灰心烛泪行。有言多谬误,无处愬颠狂。授色流眉录,传杯啮口肪。漏残河黯淡,舞罢斗低昂。班马宵喧枥,邻鸡晓奋吭。莫嫌相枕籍,旭日渐煌煌。
寅恪案:此时牧斋及武静之任务,可于永历与徐孚远张元畅两敕文中见之,茲全录两敕文于下。
徐闇公先生年谱永历六年即顺治九年壬辰条“永历自黔遣官赍敕谕先生偕张肯堂等进取”下附敕曰:
皇帝敕谕赞理直浙恢剿军务兼理粮饷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徐孚远。朕以凉德御字,崎岖险阻,六载于茲。每念贞臣志士,抗节遐陬,茹荼海表,不禁寝食为废。茲以黔方地控上游,爰于今春二月暂跸安龙,用资调度。赖秦王(指孙可望)朝宗,力任尊攘,分道出师,数月之间川楚西粤相次底定。事会既有可为,策应自不宜缓。尔孚远贞心独立,忠节性成,履重险而不回,处疾风而愈劲。前晋尔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赞理恢剿军务,久有成命。顷览督辅臣肯堂及尔来奏,知尔与枢司臣徐致远等潜联内地,不避艰危,用间伐谋,颇有成绪,朕心嘉尚。用敕国姓成功提师北上,进规直浙。尔其与督辅肯堂鼓励诸师,承时进取,或联合山海义旅,张我犄角,或招徕慕义伪师,间其心腹,务期荡平羶秽,密奏收京,俾朕旋轸旧都,展谒陵庙。惟时尔庸若宋臣范仲淹以天下为己任,故其文章气节彪炳一时,至今尚之,尒其勉旃,慰朕至望。钦哉!特敕永字一万一千十三号。
又附有陈洙按语云:
直浙即江南浙江,盖江南为明之直隶省,是时肯堂已先一年殉国舟山,桂王尚未之知,故敕中又及督辅肯堂字样。
同书永历八年即顺治十一年甲午条“永历遣官赍敕谕先生及张元畅”下附敕曰:
皇帝敕谕佥宪臣徐孚远、枢司臣张元畅,朕跸安龙垂及三载,每念我二三忠义戮力远疆,艰危备历,不禁寝食为废。尔佥宪臣孚远履贞抗节,历久不渝。近复深入虏窟,多方联络,苦心大力,鉴在朕心。尔枢司臣张元畅,不惮险远,间关入觐,去春衔命东归,百罹并涉,卒能宣德达情,史将使命。用是特部议予孚远赞理直浙恢剿军务,兼理粮饷关防。予元畅直浙督师军前监军饷关防,俾尔疏通远近,以便奏报。方今胡氛渐靖,朕业分遣藩勋诸师,先定楚粤,建瓴东下。漳国勋臣成功亦遣侯臣张名振等统帅舟师扬帆北上。尔务遥檄三吴忠义,俾乘时响应,共奋同仇。仍一面与勋臣成功商酌机宜,先靖五羊,会师楚粤。俟稍有成绩,尔等即星驰陛见,以需简任。尚其勉旃,慰朕属望。钦哉!特敕。
据上引永历六年即顺治九年敕文“招徕慕义伪师,间其心腹”之语,复检清史列传捌拾马逢知传云:“〔顺治七年〕十一月土贼何兆隆啸聚山林,处联海贼,为进宝擒获。随于贼营得伪疏稿,谓进宝与兆隆通往来,疏请明鲁王颁给敕印。又得伪示,称进宝已从鲁王。进宝以遭谤无因,白之督臣陈锦,以明心迹。锦疏奏闻。得旨:设诈离间,狡贼常情。马进宝安心供职,不必惊惧。”此事虽在前二年,且颁敕印者为鲁王而非桂王,然情状实相类似,可以互证。故招徕慕义伪师之责,如牧斋声望年辈及曾迎降清兵者最足胜任,况牧斋复经瞿稼轩之荐举从事此种工作乎?又据此敕文“尔与枢司臣徐致远等潜联内地,不避艰危,用间伐谋,颇有成绪”等语,则知武静早已游说伪帅反清复明,稍有成绪矣。其称之为“枢司臣”者,正如顾亭林,鲁王曾授以兵部司务事,后唐王复以职方郞召之例。(见清史稿肆捌柒儒林传贰顾炎武传。)但顾亭林诗笺注前附清国史馆旧传,改“鲁王”及“唐王”为“福王”,盖有所避忌也。此种低级官衔,大抵加诸年辈资格较浅之人,武静亭林既其证也。
又关于顾亭林受南明诸主官秩事,更牵及汪琬与归庄争论“布衣”问题,如尧峰文钞叁叁“与归元恭书”第贰通云:
人主尚不能监谤,足下区区一布衣,岂能尽钳士大夫之口哉?
同书同卷“与周汉绍书”略云:
仆再托致元恭手札,力辨改窜震川集非是。彼概置不答,而辄谰词诟詈。又闻指摘最后札中“布衣”二字,谓仆简傲而轻彼。于是诉诸同人,播诸京师士大夫之口,则元恭亦甚陋矣。仆不审元恭所诉何词,士大夫何故一口附和也。由仆言之,布衣之称不为不尊,不为不重,不为不褒且誉也。仆原书俱在,上文借引人主,下文用布衣比拟,正与庄荀文义略同。以此缪相推奉,使元恭或跼蹐忸怩而不敢当,斯则宜矣。而顾谓简傲,彼虽甚陋,岂奔走干谒之暇全未寓目诸书乎?记有之,学然后知不足,彼之所以炰烋诟詈至于再四,而莫止者,夫孰非不学之故欤?窃愿元恭少留意于学也。抑仆又妄加揣测,得毋元恭间从宦游,亦既授有官秩,而仆忽忘之欤?则仆生稍晚,自世祖章皇帝以来即从事本朝,为郞官为小吏于京师,是故只知本朝官秩而已,若元恭所历实不能知也。以此罪仆简傲,又奚逭焉?元恭义游甚广,其声焰气势皆足杀仆,不得不自白于足下,幸足下代为雪之。
归庄集伍“再答汪苕文”略云:
二月八日布衣归某顿首苕文民部先生执事。自正月二十一日连得二书,甚怪!执事第二书谓仆斥之为戆,为杜撰,为取笑,且谓仆以区区一布衣,欲钳士大夫之口,而咆哮抵触。戆字,仆书初未尝有,而横诬之。若杜撰,取笑,则诚不能讳。昔王文恪公〔鏊〕罢相归里门,〔陆〕贞山先生〔粲〕尚为诸生,相与质难文义,宛如平交。文恪心折于陆,每注简端云:得之子余。前辈之忘势,而虚怀若此。今执事不过一郞官耳,遂轻仆为区区一布衣,稍有辨难,便以为咆哮抵触。人之度量相越,乃至于此。执事每言作文无他妙诀,惟有翻案。夫翻案者,如人在可否之间,事涉是非之介,不妨任人发论。然昔人尚有以好奇害理为戒,今执事乃故宽肆意删改之罪,而锻炼苦心订正之人,此不得谓之翻案,乃是拂人之性耳。仆前书气和而辞逊,执事顾谓其咆哮抵触,今则诚不能无抵触矣。盖欲执事知区区布衣亦有不可犯者,毋遂目中无人,而概凌轹之也。
夫玄恭与亭林同时起兵抗清,鲁王既授亭林以职,则玄恭亦必有类似之敕命。(可参小腆纪传伍叁儒林壹顾炎武传及同书伍捌归庄传。)钝翁应知恒轩曾受明之虚衔,故挟此以要胁恫?吓,其用心狠毒,玄恭发怒即由于此。至与周汉绍书,自“抑仆又妄加揣摩”至“实不能知也”一段,汉奸口吻咄咄逼人,颜甲千重,可谓不知世间有羞耻事矣。特标出之,以告读恒轩尧峰之集者。
又永历六年敕“用敕国姓成功提师北上,进规直浙”及永历八年敕“漳国勋臣成功亦遣侯臣张名振等统帅舟师扬帆北上,尔务遥檄三吴忠义,俾乘时响应,共奋同仇”等语,足证牧斋诸人之谋接应延平,亦实奉永历之命而为之,非复明诸人之私自举动也。永历六年敕“务期荡平羶秽,
密奏收京,俾朕旋轸旧都,展谒陵庙”等语,足证牧斋之频繁往来南京,甚至除夕不还家渡岁,河东君亦能原谅之者,盖牧斋奉有特别使命之故也。
抑更有可笑者,永历六年敕为“特敕永字一万一千十三号”,以区区之小朝廷,其官书之繁多如此,唯见空文,难睹实效,焉得不终归覆灭哉?
复次,牧斋诗中有略须释证者。“长离仍夭矫,二远并翱翔”一联指徐氏兄弟三人。“长离”谓闇公仲弟圣期。徐闇公先生年谱万历二十九年辛丑条云:“四月弟圣期凤采生。”同书永历十一年即顺治十四年丁酉条云:“七月先生弟凤采卒。”牧斋称凤采为“长离”者,盖汉书伍柒下司马相如传“大人赋”云:“前长离而后矞皇。”(原注:“师古曰,长离灵鸟也。”)及旧题伊世珍撰瑯嬛记云:“南方有比翼鸟,(寅恪案:佩文韵府“八霁”所引,“鸟”作“凤”。)飞止饮啄,不相分离。雄曰野君,雌曰观讳。总名曰长离,言长相离者也。此鸟能通宿命,死而复生,必在一处。”牧斋赋此诗在顺治十三年丙甲九月,是时圣期尚健在。但钓璜堂存稿徐闇公先生年谱附录王沄“东海先生传”略云:“东海先生姓徐氏,名孚远,字闇公,华亭人。父太学公尔遂,生三子,长即先生,仲凤采,少致远。先生出亡时,湖海风涛,家门岌岌不自保,仲弟遂以忧卒。少弟为世所指名,几濒于危,奔走急难,倾身下士,由是家门得全。家益中落,劳瘁失志,亦以忧卒。”然则圣期与武静兄弟二人,谨慎豪侠各有不同。(可参钓璜堂存稿拾“武静弟”及同书壹壹“闻圣期二弟没,赋哀”六首之二及五等诗。)武静当日寿筵,牧斋及其他宾客皆反清复明好事之人,以意揣之,圣期未必与此辈往还,其弟生日时或竟不预坐,亦未可知。唯牧斋寿武静诗,历叙徐氏家门之盛,兼怀闇公,自不能不言及圣期耳。
牧斋诗自“丧乱嗟桑梓”至“低归对夕阳”一段,指徐氏第宅为清兵占据毁坏之凄凉状况。云间地宅志所记徐阶徐陟兄弟及其子孙之屋舍甚多,恐牧斋诗中所述乃指徐阶赐第即王氏书中略云:“南门内新桥河西,仙鹤馆西徐文贞公阶赐第,有章赐世经二堂,门有额曰:三赐存问。”同也。其他徐氏第宅,或以较为狭小,不足供驻兵之用,遂幸得保存,如武静之高会堂即是其一。莼乡赘笔上“议裁提督”条云:“吾松郡制吴淞总兵一员驻防,其余沿海如金山卫川沙等处各设参戎,形勢联络,海滨有警,一呼俱应,最为得策。自国朝虑海氛飘忽,专设提督坐镇府城。去海百余里,分防诸弁往来请命,缓急不能即赴,贼往往乘隙扬帆突入,屡遭劫掠,逮遣兵而已无及矣。况提镇衔尊势重,坐享荣华,糜兵耗饷,有害无益,兼之兵民杂处,尤属不安,百姓房屋,半成营伍。洪内院承畴议撤提督,以总兵驻吴淞。科臣亦有筹及此者,何时得复旧制,使郡中士庶复睹升平之象耶?”足知当日提督驻在松江府城,其部下侵占及毁坏民间房屋之情形。故阆石所记,亦可视为牧斋诗此段之注脚也。
牧斋诗“重来履道里,旋忆善和坊”,上句指武静之高会堂,下句指文贞赐第。“履道里”用白香山典故,固不待言。“善和坊”出柳子厚“与许孟容书”。牧斋意谓高会堂幸存,而赐第被占也。里坊两字可以通用,况上句既用“里”字,下句不当重复。且“坊”字为此诗之韵脚,不能更用他字。遵王注“善和坊”,并列云溪友议及柳文两句出处,而不加择别,盖范书作“善和坊”柳文作“善和里”之故。殊不知范书所言乃是扬州之倡肆,岂可以目宰相之赐第耶?读遵王注至此,真可令人喷饭也。
“铙歌喧枉渚,鼓吹溢余皇”一联,下注云:“于时有受降之役。……顺治十三年丙申七月戊申(初二日),官军败明桂王将龙韬于广西,斩之。庚戌(初四日),郑成功将黄梧等以海澄来降。八月壬辰(十七日),封黄梧为海澄公。“然则此联上句指龙韬之败死,下句指黄梧之降清。牧斋所谓“于时有受降之役”即指海澄氏而言。黄氏之降关系明清之兴亡者甚大,故牧斋自注特标出之。清廷发表两事在七月及八月,牧斋得闻知当在八九月,距赋此诗时甚近也。或更谓清史稿伍世祖本纪贰载:“〔顺治十三年丙申正月〕己亥(廿日),郑成功将犯台州,副将马信以城叛,降于贼。”牧斋所谓受降之役即指此事,盖以郑延平受马信之降也。但牧斋自注既不详言,故未敢决定,姑备一说,以俟续考。
牧斋诗“蚊翼飞军檄,龟毛算土疆”一联,上句遵王注引东方朔神异经“南方蚊翼下有小蜚虫焉”等语以释之,是。牧斋之意不过谓此时南方尚用兵也。下句遵王注引任昉述异记“夏桀时,大龟生毛,而兔生角,是兵角将兴之兆”以为释,自亦可通。但鄙意牧斋“龟毛”之语盖出佛典,如楞严经之类,其义谓虚无不足道。推牧斋诗旨,盖谓南明此时疆土虽有损失,亦无害于中兴之大计也。
“颂德牛腰重,横经马肆详”一联,下原注云:“有本事,详在自注中。”夫歌功颂德之举乃当日汉奸文人所习为者,渊明诗之所慨叹,亦建州入关之初汉族士子依附武将聊以存活之常事,殊不足怪。但牧斋此联必有具体事实,非泛指一般情况。其自注今不可见,甚难确言也。
“持筹征绿醑,约法听红妆”一联,下句之“红妆”当有彩生在内。
末两句“莫嫌相枕籍,旭日渐煌煌”,盖谓此时预会诸人虽潦倒不得志,但明室渐有中兴之望,聊可自慰。牧斋斯语不独可为此诗之结语,亦高会堂集诸诗之主旨也。主
有学集诗注柒“云间诸君子再飨于子玄之平原北皋(见遵王“陆机山”注),子建斐然有作,次韵和答四首”云:
松江蠏舍接鱼湾,箬笠拿舟信宿还。爱客共寻张翰酒,开筵先酹陆机山。吹箫声断更筹急,舞袖风回么鼓间。沉醉尚余心欲捣,江城悲角隐严关。
其二云:
征歌选胜梦华年,装点清平觉汝贤。灯下戏车开地脉,(自注:“优人演始皇筑长城故事。”)尊前酒户占天田。吴姬却愬从军苦,禅客偏掸赠妓篇。看尽秋容存老圃,莫辞醉倒菊花前。
其三云:秋漏沉沉夜壑移,余杭新酒熟多时。笙歌气暖灯花早,宴语风和烛泪迟。上客紫髯依白发,佳人绮翠倚朱丝。(自注:“鲁山公次余坐,彩生接席。”)频年笑口真难得,黄色朝来定上眉。
其四云:
几树芙蓉伴柳条,平川对酒碧天高。湘江曲调传清瑟,(涵芬楼本“曲调”作“一曲”。)汉代词人谥洞箫。(寅恪案:“谥”疑是“咏”字之讹。)自有风怀销磊块,定无筹策到渔樵。停杯且话千年事,(涵芬楼本“且”作“莫”。)黄竹谁传送酒谣。(自注:“席中宋子建作致语,有云借箸风清,效伏波之聚米。非道人本色,五六略为申辨,恐作千古笑端耳。”)
寅恪案:前论“云间诸君子飨余于高会堂”诗,谓牧斋初至松江,云间诸友为之洗尘,故合宴之高会堂。今此诗题“再飨于子玄之平原北皋”,则当是共为饯行之举也。子建者,宋存标之字。光绪修华亭县志壹陸人物门云:“宋存标字子建,号秋士,尧武孙,明崇祯十五年副贡。子思玉,字楚鸿。思宏,字汉鹭。思璟,字唐鹗。”在“再飨”诗前,牧斋有“次韵答宋子建”及“次韵答子建长君楚鸿”两题,不过酬应之作,故不备录。此题则云间诸人以其来松游说马进宝反清,略告一段落,将归常熟,公饯席间子健赋诗并作致语,贺其成就,故牧斋次韵和答,寓有深意,与前此两题仅为寻常酬应之作者大不相同也。第壹首七八两句言当日清廷驻重兵于长江入海要地之松江,以防郑成功。毛诗壹贰小雅小弁云:“踧踧周道,鞫为茂草。我心忧伤,惄焉如捣。”传云:“周道,周室之通道。”(可参钱饮光澄之田间诗学此篇引陈式语。)盖长江为通南都之大道,与其次年所作“铁锁长江是旧流”句(见有学集诗注捌“燕子矶归舟作”)同一辞旨也。第贰首第贰联,下句指上引“彩生持扇索诗戏题八首”等同类之篇什。“禅客”,牧斋自称也。上句自指彩生。其愬从军苦者,必非泛说。观题彩生扇八首之八“北斗横斜人欲别,花西落月送君归”句,及“霞老累夕置酒,彩生先别”一题,知彩生往往不待席终即先别去,似有拘束所致。岂彩生乃当日营妓耶?俟考。
偶检徐电釚本事诗拾载毛驰黄先舒“赠王采生诗四首”并序云:
盖闻柴桑高韵,非无西轩之曲;(见涵芬楼影宋刊本笺注陶渊明集陸闲情赋。)楚士贞心,亦有东邻之赋。(见文选壹玖宋玉登徙子好色赋。)虽托兴于艳歌,实权舆于大雅者也。同郡范子,天情高逸,风调霁朗,埋照浊世,混迹嚣尘。莫愁湖畔,屡变新声;陵籍垆头,何疑沉醉。尔乃偶然命屐,瞥尔逢仙。地多松柏,上宾邀除径之欢;门掩枇杷,才子乃扫门(眉)之客。其人也,产自鹤沙,侨居凤麓。收束近禁中之态,散朗饶林下之风。若乃妙能促柱,雅工垂手;丹唇乍启,毫发崩云;响屐初来,瞿俞如水。感此倾城之好,遂叶同声之歌。白门柳下,夜夜藏鸟;油壁车边,朝朝骑马。是以红笺十丈,写幽艳以难穷;白纻千丝,萦繁愁而欲断。茂矣美矣,婉兮娈兮。南方故多佳人,而西陵洵称良会者也。于是传诸好事,递撰新篇,既美一绪之联文,且惊诸体之竞爽。昔者啰唝曲高,镜湖开色;善和笔妙,雪岭更题。总标美于青楼,均流音于斑管。以茲方昔,将无过之。仆忧病无方,风流殆尽,聊宣短叙,并制韵文。悔其少作,敢借口于杨云;辄冠群贤,终汗颜于李白云尔。
昨日非今日,新年是旧年。迷人春半草,相望隔江烟。
鸭卧香炉暖,蜂憎绣幕垂。何当寒食雨,著意湿花枝。
吴绡吹梦薄,楚簟厌娇多。宿髻蓬松处,教谁唤奈何。
柳汁匀晨黛,桃脂助晚妆。谁怜薄命妾,不负有心郞。
寅恪案:“同郡范子”者疑是范骧。清史列传柒拾文苑传柴绍炳传附毛先舒传略云:
毛先舒字稚黄,〔浙江〕仁和人。初以父命为诸生,改名骙。父殁,弃诸生,不求闻达。少奇慧,十八岁著白榆堂诗,陈卧子见而奇赏之,因师子龙。复著有歊景楼诗,子龙为之序。又从刘宗周讲学。
民国修海宁州志稿贰玖文苑门范骧传略云:
范骧字文白,号黙庵。书法效钟王。环堵萧然,著述不辍。俄以史祸被逮,已而得释,志气如常。令下郡国辑修邑乘,骧考献征文,书半成而卒,年六十八。
吴修昭代名人尺牍小传柒范骧传云:
范骧字文白,号黙庵,海宁人,诸生。工书,有黙庵集。
文白事迹第叁章论“采花酿酒歌”已略及之外,今更稍详述之。文白既与牧斋交好,又曾为南浔庄氏史案所牵累,卒以与陆圻査伊璜同自首之故,得免于祸。(见痛史第肆种庄氏史案附陆缵任莘行撰
中国历史小故事负荆请罪
“老父云游始末”。)当日列名庄氏史书诸人大抵皆江浙文士不归心建州者,观陆査志行,亦可以推知范氏之旨趣矣。稚黄师事陈子龙,又从刘宗周讲学,则其人当亦反清之流,与文白同气类者。由是言之,毛范之粉饰推誉彩生殆有政治关系,不仅以其能歌善舞也。
“鹤沙”即上海县之鹤沙镇。上海为松江府属县之一,萨都刺吴姬曲云:“郞居柳浦头,妾住鹤沙尾。好风吹花来,同泛春江水。”(见顾嗣立元诗选初集戊集所选萨天锡雁门集。)稚黄“产自鹤沙”之语即用此古典,亦是当日之今典,复与牧斋诗“吴姬却愬从军苦”之吴姬相合。
“凤麓”者,指凤凰山麓而言,即谓松江府城。盖松江有凤凰山,第叁章论陈卧子“癸酉长安除夕”诗“曾随侠少凤城阿”节已详引证,茲不复赘。
毛氏又言“传诸好事,递撰新篇,既美一绪之联文,且惊诸体之竞爽”,则赠彩生诗必有专刊传播,如东山酬和集之类,此乃明末清初社会之风气也。
“啰唝曲高,镜湖开色”者,范摅云溪友议下“艳阳词”条略云:
安人元相国应制科之选,历天禄畿尉,则闻西蜀乐籍有薛涛者,能篇咏,饶词辩,常悄悒于怀抱也。及为监察,求使剑门,以御史推鞫,难得见焉。〔后〕廉问浙东,别涛已逾十载,方拟驰使往蜀取涛,乃有排优周季南、季崇及妻刘采春自淮甸而来,善弄陆参军,歌声彻云篇韵虽不及涛,
容华莫之比也。元公似忘薛涛,而赠采春诗曰:新妆巧样画双蛾,幔里恒州透额罗。正面偷轮光滑笏,缓行轻踏皱文靴。言词雅措风流足,举止低回秀媚多。更有恼人肠断处,选词能唱望夫歌。望夫歌者,即啰唝之曲也。(原注:“金陵有啰唝楼,即陈后主所建。”)采春所唱一百二十首,皆当代才子所作。其词五六七言皆可和矣。词云:昨日胜今日,今年老去年,黄河青有日,白发黑无缘。(寅恪案:其词共七首,只录其第伍首,余皆从略。)采春一唱是曲,闺妇行人莫不涟泣。且以藁砧尚在,不可夺焉。
故稚黄诗四首之一即仿采春所唱七首之五。颇疑毛氏此首之第壹第贰两句之意暗寓明社已屋,清人入关,虽标顺治之年号,实仍存永历之纪年也。况云溪友议有“刘采春”之名,毛氏更可借用“采”字以指“彩生”。镜湖在越州,元微之为浙东观察使,镜湖在其治所,毛氏序因云“镜湖开色”也。
又“善和笔妙,雪岭更题”者,云溪友议中“辞雍氏”条略云:
崔涯者,吴楚之狂生也,与张祜齐名,每题一诗于倡肆,无不诵之于衢路。誉之,则车马继来,毁之,则杯盘失错。嘲李端端〔曰〕:黄昏不语不知行,鼻似烟窗耳似铛。独把象牙梳插鬓,昆仑山上月初生。端端得此诗,忧心如病。〔盐铁〕使院饮回,遥见二子蹑屐而行,乃道傍再拜竞灼曰:端端只候〔张〕三郞〔崔〕六郞,(见岑仲勉先生唐人行第录。)伏望哀之。又重赠一绝句粉饰之,于是大贾居豪竞臻其户。或戏之曰:李家娘子,才出墨池,便登雪岭。何期一日,黑白不均?红楼以为倡乐,无不畏其嘲谑也。祜涯久在维扬,天下晏清,篇词纵逸,贵达钦惮,呼吸风生,畅此时之意也。赠诗云:觅得黄骝被绣鞍,善和坊里取端端。扬州近日浑成差,一朵能行白牡丹。
毛氏用典颇妙,但王家娘子绝非本出墨池,自不待稚黄辈为之引登雪岭也。一笑!
牧斋和答子建诗第叁首第贰联上句“上客紫髯依白发”,即自注“鲁山公次余坐”之意,盖用三国志吴书贰孙权传“权乘骏马,越津桥得去”句下裴注引献帝春秋曰:“张辽问降人,向有紫髯将军,长上短下,便马善射,是谁?防人答曰是孙会稽。辽及乐进相遇,言不早知之,急追自得。举军叹恨。”“上客紫髯”指鲁山,“白发”牧斋自谓也。下句“佳人翠袖”指彩生,“朱丝”即朱弦,谓所弹之乐器也。由是观之,此次云间诸子饯別牧斋,推鲁山为主要陪宾,倩彩生专事招待,又使子建特作致语,国士名姝齐集一堂,可称盛会。颇疑此举非仅出于武静辈之私人交谊,实亦因永历帝欲借郑延平兵力以取南都,而牧斋为执行此政策之一人,有以致之欤?
牧斋诗第肆首第壹联上句“湘江曲调传清瑟”用钱起故事,遵王注已释,乃牧斋自谓。下句“汉代词人谥洞箫”用徐陵玉台新咏序“东储甲观,流咏止于洞箫。娈彼诸姬,聊同弃日。猗与彤管,丽以香奁”。王褒作洞箫赋(可参汉书陸肆下王褒传及文选壹柒王子渊洞箫赋并徐孝穆全集肆玉台新咏序吴显令兆宜笺注),“王”为彩生之姓,故此句指彩生而言。牧斋以己身与彩生并举,其推重彩生至于此极,必有深意,非偶然也。第贰联上句“自有风怀销磊块”,即谓与彩生等文宴而已,非有其他作用。下句“定无筹策到渔樵”及自注,乃掩饰其此行专为游说马进宝反清之事,所谓欲盖弥彰者也。
又云间杜让水登春尺五楼诗集贰“武静先生席上赠钱牧翁宗伯”云:
孺子宾留老伏虔,叩钟辄应腹便便。南朝事业悲歌里,北固衣冠怅望前。帐内如花真侠客,囊中有劵自蛮天。酒酣绪论堪倾耳,莫使迂儒缩舌还。
寅恪案:让水此诗第贰联,上句指河东君,第肆章已引,下句“劵”字即“丹书铁劵”之“劵”借作“诏”字,疑指牧斋实受有永历密旨。第柒捌两句则指武静席上牧斋与诸人共谈复明之事也。故牧斋此次至松江之企图,得让水此诗益可证明矣。
牧斋诗第柒第捌两句用穆天子传伍所云“日中大寒,北风雨雪,有冻人。天子作诗三章,以哀民曰:我徂黄竹,囗员閟寒,帝收九行。嗟我公侯,百闢冢卿。皇我万民,旦夕勿忘。我徂黄竹,囗员閟寒,帝收九行。嗟我公侯,百闢冢卿。皇我万民,旦夕勿穷。有皎者鹭,翩翩其飞。嗟我公侯,囗勿则迁。居乐甚寡,不如迁土。礼乐其民。天子曰:余一人则滛,不皇万民。囗登乃宿于黄竹”。牧斋以桂王迁播西南比之周穆王西巡,黄竹诗中“帝收九行,皇我万民”乃恢复神州以慰遗民想望故国故君之意。“有皎者鹭”,借“鹭”以指鹭门,即厦门。(见小腆纪年附考壹叁顺治三年十一月丙寅“明郑彩奉监国鲁王次中左所,寻改次长垣”条所云“中左所亦名鹭门即厦门也”,并可参钓璜堂存稿伍“鹭山”诗“鹭门之山如剑戟”句。)“居乐甚寡,不如迁土”,谓郑成功局处海隅,不如率师以取南都也。穆天子往往有献酒之语,如卷叁命怀诸饪献酒之类,但未见有“送酒”之辞,岂牧斋欲以此次在松江游说马进宝反清之情况遣人往告永历帝及延平王耶?牧斋诗旨隐晦,颇难通解,姑备一说,殊未敢自信也。
“茸城惜别思昔悼今,呈云间诸游好,兼与霞老订看梅之约。共一千字”云:
(上略。)许掾来何暮,徐娘发未宣。华颠犹踯躅,粉面亦迍邅。月引归帆去,风将别袂褰。无言循鹤发,有泪托鹍弦。身世缁尘化,心期皓首玄。魂由天筮予,命荷鬼生全。此日忧痟首,何时笑拍肩。临行心痒痒,苦语泪溅溅。去矣思蝦菜,归欤老粥亶。可知沦往劫,还许问初禅。燕寝清斋并,明灯绣佛燃。早梅千树发,索笑一枝嫣。有美其人玉,相携女手卷。冲寒罗袖薄,照夜缟衣妍。领鹤巡荒圃,寻花上钓船。白头香冉冉,素手月娟娟。搔首频支策,长歌欲扣舷。莫令渔父棹,芦雪独汇缘。
寅恪案:范锴华笑庼杂笔壹“黄梨洲先生批钱诗残本茸城惜别诗”条云:“柳姬定情,为牧老生平极得意事。缠绵吟咏,屡见于诗。”太冲此语殊为确评。牧斋平生所赋长篇五言排律如“有美诗”、“哭稼轩留守相公”及此诗等,皆极意经营之作,而此篇中以蒙古比建州,所用典故如“诈马”“只孙”“怯薛”等,岂俭腹之妄庸巨子自称不读唐以后书者所能办?第肆章已引此诗“十六年来事”至“落月九峰烟”一节,茲不重列,仅录此诗末段,并略加诠论,以其与河东君有关故也。
“许掾来何暮,徐娘发未宣”一联,上句以许询比霞城,(见世说新语中“赏誉”下“许掾尝诣简文”及“支道林问孙兴公,君何如许掾”等条。)下句以徐娘昭佩比河东君。当牧斋赋此诗时河东君已三十九,发尚全黑,自是事实,但南史壹贰后妃下梁元帝徐妃传云“帝左右暨季江有姿容,又与淫通。季江每叹曰:栢直狗虽老犹能猎,萧溧阳马虽老犹骏,徐娘虽老,犹尚多情”,此则断章取义,不可以辞害意也。
“华颠犹踯躅,粉面亦迍邅”一联,上句牧斋自谓,下句指河东君。牧斋作此诗,末段邀霞城赴虞山拂水山庄看梅,恐是邀其与河东君面商复明计划。霞城若至牧斋家,河东君自是女主人,应尽招待之责。且此段与首段皆关涉河东君,措意遣辞如常山之蛇首尾相应,洵为佳作也。
复次,关于王彩生之资料今所得尚不充足,姑先戏附一诗,以结他生之后缘云尔。
戏题有学集高会堂诗后
竹外横斜三两枝,分明不是暮春期。未知轻薄芳姿意,得会衰残野老思。万里西风吹节换,夕阳东市索琴迟。可怜诗序难成谶,十月桃花欲笑时。
顺治十三年丙申秋冬间牧斋往松江游说马进宝反清告一段落,次年复往金陵,盖欲阴结有志复明之人以为应接郑延平攻取南都之预备,其流连文酒、咏怀风月不过一种烟幕弹耳。此年之诗前已多引证,茲择录有学集诗注捌长干塔光集中顺治十四年丁酉所作诸诗最有关复明运动及饶有兴趣者诠论之于下。
“棹歌十首为豫章刘远公题扁舟江上图”其一云:
家世休论旧相韩,烟波千里一渔竿。扁舟莫放过徐泗,恐有人从圯上看。(自注:“远公故相文端公之孙,尚宝西佩〔斯玮〕之子。”寅恪案:并可参同书同卷“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之二十二自注及华笑庼杂笔壹黄梨洲先生此题批语。)
其三云:
吴江烟艇楚江潮,濑上芦中恨未消。重过子胥行乞地,秋风无伴自吹箫。
寅恪案:远公为刘一燝之孙。明史贰肆拾刘一燝传略云:“刘一燝字季晦,南昌人。光宗即位,擢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魏〕忠贤大炽,矫旨责一燝误用〔熊〕廷弼,削官,追夺诰命,勒令养马。崇祯改元,诏复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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遣官存问。八年卒。福王时追谥文端。”季晦在福王时追谥文端殆由牧斋之力,盖此时牧斋任礼部尚书故也。远公之至南京不知有何企图,据牧斋诗旨,以张良伍员报韩复楚期许,则远公之志在复明,为牧斋所特加接纳者之一,又可推知矣。
“顾与治书房留小像自题四绝句”其一云:
崚嶒瘦颊隐灯看,况复撑衣骨相寒。指示傍人浑不识,为他还着汉衣冠。
寅恪案:第二句有李广不封侯之叹,即己身在明清两代终未能作宰相之意。末二句则谓己身已降顺清室,为世所笑骂,不知其在弘光以前固为党社清流之魁首。感慨悔恨之意溢于言表矣。
其二云:
苍颜白发是何人,试问陶家形影神。揽镜端详聊自喜,莫应此老会分身。
寅恪案:末二句自谓身虽降清,心思复明,殊有分身之妙术也。
其三云:
数卷函书倚净甁,匡床兀坐白衣僧。骊山老母休相问,此是西天贝叶经。
寅恪案:牧斋表面虽屡称老归空门,实际后来曾有随护郑延平之举动。今故作反面之语,以逊词自解,借之掩饰也。
其四云:
褪粉蛛丝网角巾,每烦礼佛拭煤尘。凌烟褒卾知无分,留与书帷伴古人。
寅恪案:网巾乃明室所创,前此未有,故可以为朱明室之标帜。
周吉甫晖续金陵琐事“万发皆齐”条云:
太祖一夕微行至神乐观,见一道士结网巾。问曰:此何物耶?对曰:此网巾也,用以裹之头上,万发皆齐矣。次日,有旨召神乐观结网巾道士,命为道官,仍取其网巾,遂为定式。
小腆纪传伍贰画网巾先生传(寅恪案:徐氏所记出戴名世撰“画网巾先生传”。见戴南山先生全集柒)略云:
画网巾先生者,不知何许人。(寅恪案:小腆纪传叁玖刘中藻传云:“中藻子思沛时羁浦城狱中,闻父死,曰:父死节,子可不继先志乎!亦死。或曰思沛即画网巾先生也。”小腆纪年附考壹陸顺治六年四月“我大清兵克福安,明鲁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刘中藻死之条亦载此事,但附考曰:“福建续志,福宁府志俱云思沛即世所称画网巾先生,而福安县志谓思沛羁浦中狱中,闻中藻死,曰:父死节,子可不继先志乎!亦死。浦城县志亦云然。按画网巾先生死泰宁之杉津,自另是一人。”茲附录于此,以供参考。)服明衣冠,从二仆,匿迹光泽山寺中。守将吴镇掩捕之,送邵武,镇将池凤鸣讯之,不答。凤鸣伟其貌,为去其网巾,戒军中谨事之。先生既失网巾,浴栉毕谓二仆曰:衣冠历代旧制,网巾则我太祖高皇帝创为之,即死,可忘明制也?取笔墨来,为我画网巾额上。画已,乃加冠。二仆亦交相画也。每晨起以为常。军中哗之,呼曰画网巾云。〔王之纲斩之〕,挺然受刃于泰宁之杉津。泰人聚观之,所画网巾犹斑斑在额上也。
小腆纪年附考壹柒顺治七年庚寅十二月丙申十七日“明督师大学士临桂伯瞿式耜、江广总督兵部尚书张同敞犹在桂林,谕降不屈,死之”条云:
〔张〕同敞手出白网巾于怀,曰:服此以见先帝。
钱曾牧斋投笔集笺注上“后秋兴之二”第陸首“胡兵翻为倒戈愁”句牧斋自注云:
营卒从诸酋长,皆袖网巾氈帽,未及倒戈而还。
此等皆可以为证。
牧斋此诗前二句亦同此旨,末二句自谓不能将兵如唐之段志玄尉迟敬德,只能读书作文。此本是真实语,但其在弘光时自请督师以御清兵,则恐是河东君之怂恿劝勉,遂有是请耳。
“题画”云:
撼撼秋声卷白波,青山断处暮云多。沉沙折戟无消息,卧看千帆掠槛过。
寅恪案:遵王注本此诗列于“燕子矶归舟作”后一题,“归舟”诗有“薄寒筋力怯登楼”及“风物正于秋老尽,芦花枫叶省人愁”等句,涵芬楼本列于“燕子矶舟中作”后一题,“舟中”诗亦有“轻寒小病一孤舟”句,并参以此诗第壹句“撼撼秋声”之语,足证牧斋赋此“题画”七绝必在九月。全唐诗第捌函杜牧肆“赤壁”诗云:“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郞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前论魏白衣致书郑延平谓“海道甚易,南风三日可直抵京口”,牧斋待至九月,以气候风向之改变,知郑氏无乘南风来攻南都之可能,遂不觉感樊川诗旨而赋此“题画”七绝也。
“有人掸聂大年灯花词戏和二首”其一云:
荡子朝朝信,寒灯夜夜花。也知虚报喜,争忍剔双葩。
其二云:
灯花烛夜多,寂莫怨青娥。一样银缸里,无花又若何。
寅恪案:此为忆河东君之作,不过借和聂寿卿诗为题耳。
“桥山”云:
万岁桥山奠永宁,守祧日月镇常经。青龙阁道蟠空曲,玄武钩陈卫杳冥。坠地号弓依寝庙,上陵帯剑仰神灵。金舆石马依然在,蹴踏何人夙夜听。
寅恪案:此首为明太祖孝陵而作。末二句则希望郑延平率师来攻取南都也。
“鸡人”云:
鸡人唱晓未曾停,仓卒衣冠散聚萤。执热汉臣方借箸,畏炎胡骑已扬舲。(自注:“乙酉五月初一日召对,讲官奏曰马畏热,必不渡江。余面叱之而退。”)刺闺痛惜飞章罢,(自注:“余力请援扬,上深然之。已而抗疏请自出督兵,蒙温旨慰留而罢。”)讲殿空烦侧坐听。肠断覆杯池畔水,年年流恨绕新亭。
寅恪案:此首为牧斋自述弘光元年乙酉时事,颇有史料价值。末二句盖伤福王及己身等之为俘虏而北行也。
“蕉园”云:
蕉园焚稿总凋零,况复中州野史亭。温室话言移汉树,长编月朔改唐蓂。謏闻人自讹三豕,曲笔天应下六丁。东观西清何处所,不知汗简为谁青。
寅恪案:此首乃深恶当日记载弘光时事野史之诬妄,复自伤己身无地可托以写此一段痛史也。噫!牧斋在弘光以前本为清流魁首,自依附马阮、迎降清兵以后身败名裂,即使著书能道当日真相,亦不足取信于人,方之蔡邕,尤为可叹也。又同书同卷“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之十三云:“人拟阳秋家汗青,天戈鬼斧付沉冥。赤龙重焰蕉园火,烧却元家野史亭。”此绝句亦自惜绛云楼被焚,其所辑之明史稿本全部不存,与蕉园七律可以互证,故附录之于蕉园诗后。
“小至夜月食记事”(自注:“十一月十有六日。”)云:
蟾蜍蚀月报黄昏,冬至阳生且莫论。飞上何曾为玉镜,落来那得比金盆。朦胧自绕飞鸟羽,昏黑谁招顾兔魂。画尽炉灰不成寐,(涵芬楼本“不成”作“人不”。)一星宿火养微温。
寅恪案:此首必有所指,今难确定,不敢多所附会。但检小腆纪年附考壹玖“〔顺治十四年丁酉四月〕明朱成功部将施举与我大清兵战于定海关,败绩死之”条云:“时成功谋大举入长江,令举招抚松门一帯渔船为向导。举至定海关,遭风入港,遇水师,力战而死。”然则郑延平本拟于此年夏大举入长江,不幸遭风失败。牧斋当早知延平有是举,故往金陵以待之,迄至小至日,以气候之关系,知已无率舟师北来之希望,因有七八两句之感叹欤?俟考。
“至日作家书题二绝句”云:
至日裁书报孟光,封题冻笔蘸冰霜。栴檀灯下如相念,但读楞严莫断肠。
松火柴门红豆庄,稚孙娇女共扶床。金陵无物堪将寄,分与长干宝塔光。
寅恪案:此两首文情俱妙,不待多论。唯据第贰首第贰句,知稚孙即桂哥,亦与赵微仲妻随同河东君居于白茆港之红豆庄,而不随其父孙爱留寓城中宅内。然则牧斋聚集其所最爱之人于一处也。(可参前论“丙申重九海上作”四首之四。)第贰首末二句可参下一题“丁酉佟冬十有七日长至礼佛大报恩寺。”在牧斋之意,宝塔放光即明室中兴之祥瑞,将来河东君亦当分此光宠,以其实有暗中擘划之功故也。
“和普照寺纯水僧房壁间诗韵,邀无可幼光二道人同作”云:
古殿灰沉朔吹浓,江梅寂历对金容。寒侵牛目冰间雪,老作龙鳞烧后松。夜永一灯朝露寝,更残独鬼哭霜钟。可怜漫壁横斜字,剩有三年碧血封。
寅恪案:无可即方以智,幼光即钱澄之。(见小腆纪传贰肆方以智传及同书伍伍钱秉镫传并吾炙集“皖僧幼光”条。)方钱二人皆明室遗臣托迹方外者,此时俱在金陵,颇疑与郑延平率舟师攻南都之计划不能无关,牧斋共此二人作政治活动自是意中事也。纯水僧房壁间诗之作者究为何人,未敢决言,但细绎牧斋诗辞旨,则此作者当是明室重臣而死国难者,岂瞿稼轩黄石斋一辈人耶?俟考。
“水亭拨闷二首”其一云:
不信言愁始欲愁,破窗风雪面淮流。往歌来哭悲鸲鹆,莫雨朝云乐爽鸠。揽镜每循宵茁发,(涵芬楼本“宵茁”下自注云:“先作朝剃。”)拥衾常护夜飞头。黄衫红袖今余几,谁上城西旧酒楼。
其二云:
琐闱夕拜不知由,热铁飞身一旦休。岂有闭唇能遁舌,更无穴颈可生头。市曹新鬼争颅额,长夜冤魂怨骷髅。狼藉革胶供一笑,君王不替偃师愁。
寅恪案:此二首辞旨奇诡,甚难通解。遵王注虽于字面略有诠释,亦不言其用意所在。但牧斋赋诗必有本事,茲姑妄加推测,以备一说,仍待博识君子之教正。
鄙意此二诗皆为河东君而作。第壹首谓河东君之能救己身免于黄毓祺案之牵累,第贰首谓己身于明南都倾覆后随例北迁期间河东君受奸通之诬谤,特为之辨明也。第壹首第柒句“黄衫红袖”一辞应解作红袖中之黄衫。有学集诗注捌“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之十“女侠谁知寇白门”及“黄土盖棺心未死”二句(全诗前已引)盖谓白门已死,今所存之女侠唯河东君一人足以当之,即与上引杜让水“帐内如花真侠客”句同一辞旨。第捌句兼用汉书玖贰游侠传矩章传“矩章字子夏,长安人也。长安炽盛,街闾各有豪侠。章在城西新市,号曰城西矩子夏”并太平广记肆捌伍许尧佐柳氏传“会淄青诸将合乐酒楼”及“柳氏志防闲而不克”等语。此两出处遵王注均未引及。第贰首第壹句遵王虽用后汉书百官志引卫宏汉旧仪曰“黄门郞属黄门令,日暮入对青琐门拜,名曰夕郞”以为释,鄙意牧斋既未曾任执事中,则遵王所解无着落,疑牧斋意谓弘光出走,乃诏王觉斯及己身留京迎降。唐代诏书其开端必有“门下”二字,即王摩诘所谓“夕奉天书拜琐闱”之“天书”。(见全唐诗第贰函王维肆“酬郭给事。”)弘光诏殊不知其来由也。第贰句遵王注云“首楞严经:历思则能为飞热铁,从空雨下。五灯会元:世尊说大集经,有不赴者,四天门王飞热铁轮,追之令集”,甚是,盖谓清兵突至南都,逼迫己身等执以北行也。第柒第捌两句遵王注引列子汤问篇,周穆王怒偃师所造倡者以目招王之左右侍妾,遂欲杀偃师,偃师乃破散唱者以示王,皆革胶等假物所造之物语。牧斋意谓河东君受奸通之诬谤,实无其事,即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三“小舟惜别”诗“人以苍蝇污白壁”句之旨也。
“投宿崇明寺僧院有感二首”其一云:
秋卷风尘在眼前,莽苍回首重潸然。(涵芬楼本“莽苍”作“苍茫”。)居停席帽曾孙在,驿路毡车左担便。日薄冰山围大地,霜清木介矗诸天。禅床投宿如残梦,半壁寒灯耿夜眠。
其二云:
禾黍陪京夕照边,驱车沾洒孝陵烟。周郊昔叹为牺地,蓟子今论铸狄年。纶邑一成人易老,华阳十赉诰虚传。颠毛种种心干折,只博僧窗一宿眠。
寅恪案:此二首疑是因崇祯十七年秋间偕河东君同赴南都就礼部尚书之任,途中曾投宿于崇明寺,遂追感前事而作也。前论钱柳二人同赴南都在七八月间,故第壹首一二两句谓景物不殊而时势顿改,殊不堪令人回首。第贰联上句谓南都倾覆,苟得生还者甚少,如己身及河东君,即遵王注引酉阳杂俎云“天王运伐勃律还,忽风四起,雪花如翼,风吹小海水成冰柱,四万人一时冻死,唯蕃汉各一人得还”之蕃汉二人也。下句谓此次岁暮独自还家,重经崇明寺,兵戈遍及西南,与前次过此时尚能苟且偷安者大异。第贰首一二两句谓此次在金陵谒拜孝陵,在南都倾覆之后,不胜兴亡之恨也。第壹联上句遵王注已引左传昭公二十二年“王子朝宾起有宠于景王”条以释之,但仅著诗句之出处,而未言牧斋作意所在。今以意揣之,牧斋盖谓马阮之起用己身为礼部尚书,不过以其文采照耀一世之故,深愧不能如牺鸡之自断其尾,以免受祸害也。下句遵王无释,检王先谦后汉书柒贰下方术传蓟子训传云:“时有百岁翁,自说童儿时见子训卖药于会稽市,颜色不异于今。后人复于长安东霸城见之,与一老翁共摩挲铜人,相谓曰适见铸此已近五百岁矣。”牧斋意谓回首当日与河东君同赴南都就宗伯任时已同隔世,殊有蓟子训在秦时目睹铸此铜人之感也。第贰联上下两句,遵王引史记及松陵集为释,甚是。牧斋意谓虽有复明之志,但已衰老,无能为力,虚受永历帝之令其联络东南伪帅遗民以谋中兴之使命也。
“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继乙未(丙申?)春留题之作”云:
(诗见下引。)
寅恪案:此题“乙未”二字当是“丙申”之讹。诸本皆同,恐为牧斋偶尔笔误也。此题廿五首,板桥杂记已采第壹第贰第肆第伍第柒第拾第壹贰等七题,皆是风怀之作,此固与余氏书体例符合。其涉及政治者澹心自不敢移录,但亦有风怀之作曼翁未选者,则因事涉嫌疑,须为牧斋隐讳也。茲先择录此类三首论释之,后再略述其他诸诗。至板桥杂记所选之八首皆不重录,以余氏书所选牧斋之诗为世人熟读且多能通解故也。
第叁首云:
钏动花飞戒未赊,隔生犹护旧袈裟。青溪东畔如花女,枉赠亲身半臂纱。
第捌首云:
临岐红泪溅征衣,不信平时交语稀。看取当风双蛱蝶,未曾相逐便分飞。(自注:“已上杂记旧游。”)
第壹壹首(此诗前已引,因解释便利之故,特重录之)云:
水榭新诗赞戒香,横陈嚼蜡见清凉。五陵年少多情思,错比横刀浪子肠。(自注:“杜苍略和诗有只断横刀浪子肠之句。”)
寅恪案:此三首皆与前论“秦淮水亭逢旧校书赋赠”诗有关,前引杜苍略和诗及此题第壹壹首自注可以推知。假定此秦淮旧校书女道士净华与前所论果为卞玉京者,则惠香公案中,此三首诗亦是有关之重要作品也。
第陸首云:
抖擞征衫趁马蹄,临行渍洒雨花西。于今墓草南枝句,长伴昭陵石马嘶。(自注:“乙酉北上,吊方希直先生墓诗云:孤臣一样南枝恨,墓草千年对孝陵。”)
寅恪案:牧斋诗集顺治二年乙酉所作者删汰殊甚,
留此注中十四字,亦可视作摘句图也。“希直”为方孝孺子。夫牧斋迎降清兵,被执北行,与正学事大异。“一样南枝恨”之语乃一别解,然姚逃虚谓成祖曰“若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见明史壹肆方孝孺传),牧斋在明清之际确是“读书种子”,此则不可以方钱人格高下论也。又牧斋自注中“乙酉北上”四字,涵芬楼本作“乙酉计偕北上”,遵王注本作“乙酉北上”,两书之文皆有增改。考牧斋为万历三十八年庚戌探花,己酉计偕北上,吊方希直诗若作于此年,则牧斋当时仅以举人北上应会试之资格,且此时明室表面上尚可称盛世,“孤臣”之语殊无着落,且通常由虞山北上之路亦不经金陵。此两本之讹自是讳饰之辞。若作“乙酉北上”,则牧斋于南都倾覆后随例北迁,如投笔集后秋兴之十二“壬寅三月二十三日以后大临无时,啜泣而作”其第肆首后四句云“忍看末运三辰促,苦恨孤臣一死迟。惆怅杜鹃非越鸟,南枝无复旧君思”之例,则甚符合。故特为改正。又考五臣本文选贰玖古诗十九首之一“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二句注云:“善曰,韩诗外传曰,诗云,代马依北风,飞鸟栖故巢,皆不忘本之谓也。翰曰,胡马出于北,越鸟来于南,依望北风,巢宿南枝,皆思旧国。”牧斋之诗即用此典。
至有关成祖生母问题,近人多所考证,虽难确定,但成祖之母或是高丽籍。元代风俗,如朝鲜实录及叶子奇世杰草木子杂制篇等所载者,蒙古宫廷贵族多以高丽女为媵侍,龚妃岂元代诸王之后宫耶?若广阳杂记及蒙古源流等书所载,则又辗转传讹,不足道也。
又据李清三垣笔记附志二条之一云:
予阅南太常寺志载懿文皇太子及秦晋二王均李妃生,成祖则龚妃生,讶之。时钱宗伯有博物称,亦不能决。后以弘光元旦谒孝陵,予与谦益曰:此事与实录玉牒左,何征?但本志所载,东侧列妃嫔二十余,而西侧止龚妃,然否?曷不启寝殿验之?及入视,果然。乃知李龚之言有以也。
谈迁国榷壹贰建文四年条略云:
成祖文皇帝御讳棣,太祖高皇帝第四子也。母龚妃。玉牒云,高皇后第四子,盖史臣因帝自称嫡,沿之耳。今南京太常寺志载孝陵祔享,龚妃穆位第一,可据也。
谈迁枣林杂俎义集彤管门“孝慈高皇后无子”条略云:
孝陵享殿太祖高皇帝高皇后南向,左淑妃李氏次皇囗妃囗氏〔等〕俱东列,龚妃生成祖文皇帝,独西列。见南京太常寺志。孝陵阉人俱云孝慈高皇后无子,具如志中。而王弇州先生最博核,其别集同姓诸王表〔与〕吾学编诸书俱同,抑未考南太常〔寺〕志耶?享殿配位出自宸断,相传必有确据,故志之不少讳,而微与玉牒抵牾,诚不知其解。
然则牧斋久蓄此疑,不但取太常志文献为佐证,并亲与李清目睹之实物相证明,然后决定。可知牧斋作史乃是信史,而非如宋辕文所谓“秽史”也。(见第叁章论朱鹤龄与吴梅村书。)
第壹柒首云:
卢前王后莫相疑,日下云间岂浪垂。江左文章流辈在,何曾道有蔡充儿。
第壹捌首云:
帝车南指岂人谋,河岳英灵气未休。昭代可应无大树,汝曹何苦作蚍蜉。(自注:“以上六首,杂论文史。”)
寅恪案:此两首皆牧斋因当日有非议其文章者,感愤而作。夫牧斋为一世文雄,自有定评,亦不必多所论辩。所可注意者,第壹柒首末句“蔡充儿”之“充”字实应作“克”字,牧斋沿世说新语轻诋篇“王丞相轻蔡公”条之误。且“充”字为平声,“克”字为仄声,牧斋自是用“充”字方协声调,实由未检晋书陸伍王导传及柒柒蔡谟传所致。寅恪综览河东君之诗文,其关涉晋代典故者多用晋书,而不用世说新语,恐河东君读此诗时不免窃笑也。
第贰叁首云:
被发何人夜叫天,亡羊臧穀更堪怜。长髯衔口填黄土,肯施维摩结净缘。
寅恪案:此诗疑为牧斋过金陵陈名夏子掖臣故居而作。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陈名夏传(参同书肆谭泰传、同书伍宁完我传、同书柒捌张煊传)略云:
陈名夏,江南溧阳人。明崇祯十六年进士,官翰林修撰,兼户兵二科都给事中。福王时,以名夏曾降附流贼李自成,定入从贼案。本朝顺治二年七月,名夏抵大名投诚,以保定巡抚王文奎疏荐,复原官。旋擢吏部左侍郞,兼翰林院侍读学士。三年丁父忧,命在官任事,私居持服,并敕部议赠恤。复陈情请终制,赐银五百两,暂假归葬,仍给俸赡在京家属。明年还朝。五年初设六部尚书各一,即授名夏吏部尚书,寻加太子太保。八年授弘文院大学士,晋少保,兼太子太保。九年以党附吏部尚书公谭泰,议罪,解院任,经俸如故,发正黄旗下,与闲散人随朝。初睿亲王多尔衮专擅威福,尚书公谭泰刚愎揽权,名夏既掌铨衡,徇私植党,揣摩执政意指,越格滥用匪人,以迎合固宠。及多尔衮事败,御史张煊劾奏名夏结党行私、铨选不公诸劣迹,下诸王部臣鞫议。会上方巡狩,谭泰独袒名夏,定议,诸款皆赦前事,且多不实。煊坐诬论死。至是,谭泰以罪伏诛。命亲王大臣复按张煊所劾名夏罪状。名夏厉声强辩,及诘问词穷,涕泪交颐,自诉投诚有功,冀贷死。谕曰:此辗转矫诈之小人也,罪实难逭。但朕有前旨,凡谭泰干连概赦免,若复执名夏而罪之,是不信前旨也。因宥之,且谕令洁己奉公,勿以贪黩相尚,冀其自新,以副倚任。十年复补秘书院大学士。时吏部尚书员缺,侍郞孙承泽请令名夏兼摄。上以侍郞推举大学士,有乖大体,责令回奏。复谕名夏曰:尔可无疑惧。越翼日,仍命署吏部尚书書。上尝幸内院,阅会典及经史奏疏,必与诸臣讲求治理,兼训诸臣,以满汉一体,六部大臣不宜互结党与。诚谕名夏,益谆切焉。会有旨,令集议刑部,论任珍家居怨望、指奸谋陷诸罪应死状。名夏及大学士陈之遴、尚书金之俊等二十八人,与刑部九卿科道等两议。得旨责问,名夏更巧饰欺蒙。论死。复诏从宽典,改削官衔二级,罚俸一年,仍供原职。十一年,大学士宁完我列款劾奏名夏曰:名夏屡蒙皇上赦宥擢用,宜洗心易行,效忠我朝,不意蛊惑绅士,包藏祸心以倡乱。尝谓臣曰:要天下太平,只依我两事。臣问何事,名夏推帽摩其首云:留发,复衣冠,天下即太平。臣思为治之要,惟法度严明,则民心悦服。名夏必欲宽衣博帯,其情叵测。臣与逐事辩论,不止千万言,灼见隐微。名夏礼臣虽恭,而恶臣甚深。此同官所共见共闻者也。今将结党奸宄事迹言之。名夏子掖臣居乡暴恶,士民怨恨,欲移居避之。江宁有入官园宅在城,各官集赀三千两代为纳价,遂家焉。掖臣横行城中,说人情,纳贿赂,各官敢怒而不敢言,人人惧其威势。名夏明知故纵,科道官岂无一人闻之?不以一疏入告,其党众可见矣。臣等职掌票拟,一字轻重,关系公私,臣虑字有错误,公立一簿注姓,以防推诿,行之已久。一日,名夏不俟臣等到齐,自将公簿注姓涂抹一百一十四字,为同官所阻,方止。窃思公簿何得私抹,不知作弊又在何件。本年二月上命内大臣传出科道官结党谕旨,臣书稿底,交付内值。及票红发下,名夏抹去“挤异排孤”一语,改去“明季埋没局中,因而受祸。今方驰观域外,岂容成奸”四句,作两句泛语。其纠党奸宄之情形恐皇上看破,故欲以只手障天也。请敕下大臣确审具奏,法断施行,则奸党除,而治安可致矣。遂下廷臣会勘。名夏辩诸款皆虚,惟留发复衣冠所言属实。完我复与大学士刘正宗共证名夏揽权市恩欺罔罪。谳成,论斩。上以名夏久任近密,改处绞。子掖臣,逮治杖戍。
清史稿贰伍壹陈名夏传云:
陈名夏字百史,江南溧阳人。明崇祯进士,官修撰,兼户兵二科都给事中。降李自成,福王时入从贼案。顺治二年诣大名降,以保定巡抚王文本荐复原官。入谒睿亲王,请正大位。王曰本朝自有家法,非尔所知也。
左传哀公十五年云:
卫孔圉取大子蒯聩之姊,生悝。孔氏之竖浑良夫,长而美。孔文子卒,通于内。大子在戚,孔姬使之焉。大子与之言曰:苟使我入获国,服冕乘轩,三死无与。与之盟。为请于伯姬。
又哀公十七年略云:
十七年春,卫侯为虎幄于藉圃。成。求令名者,而与之始食焉。大子请使良夫。良夫乘衷甸,两牡,紫衣狐裘。至,袒裘,不释剑而食。大子使牵以退,数之以三罪而杀之。卫侯梦于北宫,见人登昆吾之观,被发北面而噪曰:登此昆吾之虚,绵绵生之瓜。余为浑良夫,叫天无辜。(杜注云:“本盟当免三死,而并数一时之事为三罪,杀之,故自谓无辜。”)
牧斋诗第壹句以浑良夫比百史,盖以其数次论死,虽暂得宽逭,终以自承曾言“留发复衣冠”事处绞。夫百史辩宁完我所诘各款皆虚,独于最无物证可以脱免之有关复明制度之一款,则认为真实,是其志在复明,欲以此心告诸天下后世,殊可哀矣。牧斋诗第贰句谓己身与百史虽皆志在复明,而终无成,所自信者,百史不如己身之能老归空门耳。
第贰肆首云:
长干塔绕万枝灯,白玉毫光涌玉绳。铃铎分明传好语,道人谁是佛图澄。
寅恪案:此诗末二句遵王无注。检慧皎高僧传初集拾晋邺中竺佛图澄传(可参晋书玖伍佛图澄传)云:“光初十一年,〔刘〕耀自率兵攻洛阳。〔石〕勒欲自往拒耀,内外僚佐无不必谏。勒以访澄。澄曰:相轮铃音云,秀支替戾冈,仆谷劬秃当。此羯语也。‘秀支’军也,‘替戾冈’出也,‘仆谷’刘耀胡位也,‘劬秃当’捉也。此言军出捉得耀也。时徐光闻澄此旨,苦劝勒行。勒乃留长子石弘共澄以镇襄国,自率中军步骑直诣洛城。两阵才交,耀军大溃,耀马没水中,石堪生擒之送勒。澄时以物涂掌观之,见有大众,众中缚一人,朱丝约其肘,因以告弘:当尔之时,正生擒耀也。”牧斋诗用此典之意,言清军主帅出战必败也。
第贰伍首云:
采药虚无弱水东,飚轮仍傍第三峰。玉晨他日论班位,应次高辛展上公。(自注:“过句曲,望三峰作。”)
寅恪案:此首为归家途中过句容所赋。末二句意谓此次在南都作复明活动,他日成功,当受封赏也。
有学集诗注玖红豆集中有关牧斋复明活动,而最饶兴趣者莫如“六安黄夫人邓氏”七律一首。诗云:
铙歌鼓吹竞芳辰,娘子军前喜气新。(涵芬楼本作“鱼轩象服照青春,鼓吹喧阗壁垒新”,但后附校勘记同注本。)绣宪昔闻梁刺史,锦车今见汉夫人。(涵芬楼本“见”作“比”。)须眉男子元无几,(涵芬楼本“元”作“原”。)巾帼英雄自有真。(涵芬楼本“巾帼”作“粉黛”。)还待麻姑擗麟脯,共临东海看扬尘。(涵芬楼本“共临”作“笑看”,“看”作“再”。)
寅恪案:就今所见关于黄夫人邓氏或梅氏及黄鼎之资料移录于下,恐仍未备,尚求当世君子教正。总之,牧斋诗末二句之旨,复明活动之意溢于言表矣。
刘继庄献廷广阳杂记壹(刘氏与牧斋有交谊,见杨大瓢先生杂文稿“刘继庄传”)云:
霍山黄鼎字玉耳,霍山诸生也。鼎革时起义,后降洪〔承畴〕经略,授以总兵,使居江南。其妻独不降,拥众数万盘居山中,与官兵抗,屡为其败。总督马国柱谓鼎:独不能招汝妻使降乎?鼎曰:不能也,然其子在此,使往,或有济乎?国柱遂使其子招之。鼎妻曰:大厦将倾,非一木所能支,然志士不屈其志。吾必得总督来庐一面,约吾解众,喻令剃发。然吾仍居山中以遂吾志,不能若吾夫调居他处也。其子复命,国柱自来庐州,鼎妻率众出见,贯甲铁兜鍪,凛凛如伟丈夫,如总戎见制台礼。遂降,终不出山。黄鼎居江南久,后屡与郑氏通,郞总督时事败服毒死。
痛史第柒种弘光实录钞壹“〔崇祯十七年癸未六月〕乙亥湖广巡按御史黄澍召对,劾马士英于上前”条黄澍疏士英十可斩,其二云:
市棍黄鼎委署麻城,以有司之官,娶乡宦梅之焕之女。士英利其奸邪,互相表里。黄鼎私铸闯贼果毅将军银印,托言夺自贼手,飞报先帝。士英蒙厚赏,黄鼎加副将。麻城士民有“假印不去,真官不来”之谣。是谓欺君,可斩。
王葆心蕲黄四十八寨纪事贰附“皖寨篇”略云:
〔顺治〕三年秋,〔明荊王朱〕常水旧部李时嘉等复掠太湖,总兵黄鼎平之。是年冬,扬州人明瑞昌王军师赵正据宿松洿池间,称明帅,屡挫大兵。安微巡抚李栖凤遣兵备道夏继虞、总兵卜从善黄鼎冷允登、副将梁大用等合兵剿之。又霍山总兵黄鼎妻梅氏者,故麻城甘肃巡抚之焕女。鼎字玉耳,霍山诸生。始崇祯十六年五月凤阳总督马士英遣鼎入麻城寨说周文江反正,即委鼎署麻城知县。闻之焕女英勇而有志节,饶父风,娶之。顺治初,鼎即纳款于洪承畴,授以总兵,使居南直。梅氏独抗节不降,拥众数万踞英霍及庐凤山中,与总督马国柱所部兵抗,所部屡败。(寅恪案:下文同上引广阳杂记壹“霍山黄鼎”条,茲不重录。)
“皖寨篇”附案语云:
此事见刘继庄广阳杂记,近日如夕阳红泪录等书均载之。迹梅夫人壮烈之行,其夫应为愧死,故易书鼎妻为梅氏以予之,盖左忠贞侯良玉沈河翠游击将军云英后之一人也。诸书载此,均惜夫人不知谁氏。爰据弘光实录钞中黄澍劾马士英十可斩疏所称鼎娶麻城乡宦梅之焕女之语,证夫人为长公女。长公为明季边帅伟人,尤吾乡铮铮奇男子。宜夫人英壮有父风,其始终不屈,惓惓不忘宗国,志节嚼然,与其夫始附权奸终狡逞、求作降虏仍不能免,诚所谓熏莸不同器者矣。惟霍山黄氏今犹儒旧家风,夫人遗事必犹有传者,当再访摭之。
牧斋初学集柒叁“梅长公传”略云:
公讳之焕,字长公,一字彬父,黄之麻城人。万历癸卯举于乡,甲辰举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天启三年擢都察院佥都御史,巡抚南赣。丁母忧归里,今上即位召还,以原官巡抚甘肃。乌程用阁讼攘相位,公在镇,指手骂詈,数飞书中朝,别白是非。乌程深御之,思中以危法。己巳冬,奴兵薄都城,公奉入援诏,即日启行。甘镇去都门七千里,师次邠州,奉诏还镇。已又趣入援,纡回往还又数千里,师行半年始至。本兵希乌程指劾公逗留,欲用嘉靖中杨守谦例杀公。上心知公材,怜其枉,部议力持之,乃命解官归里。久之,乌程当国,豪宗恶子唆邑子上书告公,乌程从中下其事,中朝明知其满谰忌公才能,借以柅公。公自是不复起矣。公听勘久之,叙甘镇前后功,加级,荫一子。忌公者盈朝,卒不果用。辛巳八月十三日发病卒,享年六十七。
顾苓金陵野钞云:
〔弘光元年甲申四月〕加六安州总兵官黄鼎太子太保。先是,贼狄应奎率众数千自固始欲投兴平伯高杰降,杰遇害,走六安,杀贼将伪权将军足应樗,挈其印降鼎。鼎报闻,授应奎副总兵,赍银币。
清史列传柒玖张缙彥传云:
豫亲王多铎统帅定河南江南,缙彥乃遁匿六安州商麻山中。三年二月招抚江南大学士洪承畴檄总兵黄鼎入山招之,缙彥赴江宁纳款,赍较总督印及解散各寨士民册。
王氏据弘光实录钞称黄鼎妻为梅之焕女,牧斋诗题则称为“邓氏”,颇难决定。鄙意牧斋或者如其列朝诗集闰肆“女郞羽素兰小传”称翁孺为“羽氏”者相类,盖“邓尉”以梅花著称,(可参嘉庆修一统志柒柒苏州府“邓尉山”条所云“汉邓尉隐此,故名。山多梅,花时如雪,香闻数里”及汉书叁伍荊燕吴传。)文人故作狡狯,遂以“梅”为“邓”耶?俟考。复据顾氏所言,鼎于南都未倾覆前曾任六安州总兵官,故牧斋可称之为“六安黄夫人”也。又梅长公于阁讼时忤温体仁,体仁复助其豪宗恶子唆邑子告讦,欲加以重罪,其始末实同于牧斋与乌程之关系。由是言之,钱梅之交谊并非偶然。推其所以讳改黄夫人之姓者,岂因黄夫人参加复明活动,恐长公家属为所牵累欤?关于黄夫人事,据沈寐叟曾植文集稿本“投笔集跋”云“黄夫人见广阳杂记,余别有考”,子培先生曾官安徽,其作此考自是可能。今询其家,遗稿中并无是篇,或已佚失耶?
牧斋投笔集之命名,自是取班定远投笔从戎之义。此集第壹叠“金陵秋兴八首己亥七月初一日作”,(可参有学集诗注壹叁东涧集中“秋日杂诗”末一首“旁行侧理纸,堆积秋兴编。发兴己亥秋,未卜断手年”等句。)其以“金陵”二字标题恐非偶然。又第柒首第贰句有“秋宵蜡炬井梧中”之语,用杜甫广德二年在严武幕中所作“宿府”之典,(见仇兆鳌杜诗详注壹肆及卷首所附杜工部年谱“广德二年甲辰”及“永泰元年乙巳”条。)然则牧斋此际亦列名郑延平幕府中耶?但仍缺乏有力之证据,姑记之,以俟更考。
第叄叠“小舟夜渡,惜别而作”八首,殆因此时延平之舟师虽败于金陵,然白茆港尚有郑氏将领所率之船舶,牧斋欲附之随行,后因郑氏白茆港之舟师亦为清兵所击毁,故牧斋随行之志终不能遂,唯留此八首于通行本有学集中,以见其微旨,但以避忌讳,字句经改易甚多,殊不足为据。此叠八首不独限于个人儿女离别之私情,亦关民族兴亡之大计,吾人至今读之犹有余恸焉。(参梅村家藏稿贰伍“梁宫保壮猷纪”所云“〔八月八〕日中丞蒋公〔国柱〕亦至,乃以十三日于七丫出海。白茆港有贼伏舰百余,见之来邀,沙苇中斜出如箭。我长年捩舵向贼中流呼曰,斗来。〔梁〕公〔化凤〕与蒋公闻相持而近,知其遇贼。别部且战且前,已为我师举炮碎其四舟,杀五百人”及清史列传伍蒋国柱传略云“〔顺治十六年〕八月疏言自江宁大捷之后,料贼必犯崇明,急令镇臣旋师。未渡,而贼众大至。臣亲至七丫口相度形势,海面辽阔,距崇邑二十余里,遥见施翘河等处贼众密布,即发各营兵船出口拒贼于白茆”并金鹤冲牧斋先生年谱顺治十六年己亥条所论。)
投笔集诸诗摹拟少陵,入其堂奧,自不待言。且此集牧斋诸诗中颇多军国之关键为其所身预者,与少陵之诗仅为得诸远道传闻及追忆故国平居者有异。故就此点而论,投笔一集实为明清之诗史,较杜陵尤胜一筹,乃三百年来之绝大著作也。
此集有遵王注本别行于世,但不能通解者尚多。(可参有学集诗注卷首序文所云“余年来篝灯校雠,厘正鱼豕,间有伤时者,轶其三四首,至秋兴十三和诗,直可追踪少陵,而伤时滋甚,亦並轶之,盖其慎也”等语。)王应奎海虞诗苑肆录钱曾“寒食行”并序云:“寒食夜忽梦牧翁执手諈诿,欢如平昔,觉而作此,以写余哀。(上略。)更端布席才函丈,絮语雄谈仍抵掌。空留疑义落人间,独持异本归天上。(自注:“梦中以诗笺疑句相询,公所引书皆非余所知者,盖绛云秘笈久为六丁下取,归之天上矣。”)寂历闲房黯淡灯,前尘分别总无凭。(中略。)斜行小字丛残纸,笺注虫鱼愧诗史。未及侯芭为起坟,不负公门庶在此。(自注:“乙卯一月八日藁葬公于山庄,故发侯芭之叹。”)”可见遵王当日注牧斋诗之难矣。寅恪今亦不能悉论,仅就其最有关系且最饶兴趣者诠释之于下。此集传本字句多有不同,唯择其善者从之,不复详加注明。
第壹叠遵王注除第壹首外皆加删汰,即第壹首亦仅注古典字面而不注今典实指。例如“龙虎军”止引程大昌雍录,“羽林”止引汉书宣帝纪为释,鄙意唐之“龙武新军”及汉之“羽林孤儿”,谓郑延平之舟师本出于唐王之卫军。如黄太冲宗羲“赐姓始末”所云“隆武帝即位,〔成功〕年才二十一。入朝,上奇之,赐今姓名,俾统禁旅,以驸马体统行事。封忠孝伯”,即其证也。
第伍首第贰联“箕尾廓清还斗极,鹑头送喜动天颜”,“箕尾”指北京所在之幽州。(史记贰柒天官书云:“尾箕幽州。”即杜诗“收京”之意也。见仇氏杜诗详注伍“收京”三首之三。)“鹑头”即“鹑首”,指湖北通明之军队,即张苍水集所附旧题全谢山祖望撰张忠烈公年谱顺治十八年辛丑条所谓“郧东郝〔永忠〕李〔来亨〕之兵”及注中所谓“十三家之军”者。(可参倪璠庾子山集贰哀江南赋“以鹑首而赐秦,天何为而此醉”之注,及张苍水集第贰编奇零草“送吴佩远职方南访行在,兼会师郧阳”诗及同书所附赵捴叔之谦撰张忠烈公年谱,并本文论牧斋“长干送松影上人楚游,兼柬楚中郭尹诸公”诗。)
第叁首“长沙子弟肯相违”句之“长沙子弟”,疑牵涉庾信哀江南赋“用无赖之子弟”一语而成,当指湖南复明之军队,职小腆纪传叁所载之洪淯鳌,即是例证。其传略云:“洪淯鳌字六生,晋江人。崇祯间拔贡生。谒隆武帝于闽,授衡州通判。督师何腾蛟奇之,请改知道州。闽亡,李赤心等十三镇以所部奉使称臣于粤,出道州,〔淯鳌偕郝永忠〕见永历帝,擢右佥都御史,监诸镇军,驻湖南。何腾蛟死,孙可望入滇,朝问阻绝,乃与十三镇退入西山,据楚之夷陵归州巴东均州、蜀之巫山涪州等七州县,屯田固守。久之,得安龙驻跸信,间道上书,言十三镇公忠无二,今扼险据冲,窥晋楚蜀有衅,随时而动。议者多其功,诏加淯鳌兵部右侍郞,总督粤滇黔晋楚豫军务。缅甸既覆,淯鳌犹偕诸镇崛强湖湘间。康熙三年王师定巴东,〔淯鳌〕遂被执。论降,不从,临刑之日神色不变。投尸巫峰三峡中。”牧斋此诗之意,谓湖南北诸军若见南都收复,必翕然景从。惜当日详情今不易考知耳。
第贰叠“八月初二日闻警而作”一题之主旨,谓延平舟师虽败于金陵,仍应固守京口,不当便扬帆出海也,其意与张苍水集第肆编北征录所云“初意石头师即偶挫,未必遽登舟;即登舟,亦未必遽扬帆;即扬帆,必退守镇江”又云“余遣一僧赍帛书,由间道访延平行营。书云,兵家胜负何常,今日所恃者民心耳。况上游诸郡邑俱为我守。若能益百艘相助,天下事尚可图也。倘遽舍之而去,如百万生灵何。讵意延平不但舍石头去,且舍铁瓮城行矣”等语冥合。
故牧斋诗第叁首云:
龙河汉帜散沉晖,万岁楼边候火微。卷地楼船横海去,射天鸣镝夹江飞。挥戈不分旄头在,返旆其如马首违。啮指奔逃看靺鞨,重收魂魄饱甘肥。
第肆首云:
由来国手算全棋,数子抛残未足悲。小挫我当严警候,骤骄彼是灭亡时。中心莫为斜飞动,坚壁休论后起迟。换步移形须着眼,棋于误后转堪思。(寅恪案:此首可参前论牧斋与稼轩书。)
第伍首云:
两戒关河万里山,京江天堑屹中间。金陵要奠南朝鼎,铁瓮须争北顾关。应以缕丸临峻坂,肯将传舍抵孱颜。荷锄野老双含泪,愁见横江虎旅班。(原注:“长江天堑为南北限,虏不能飞渡。”)
第陸首云:
吴侬看镜约梳头,野老壶浆洁早秋。小队谁教投刃去,胡兵翻为倒弋愁。(自注:“营卒从诸酋者,皆袖网巾毡帽,未及倒戈而还。”)争言残羯同江鼠,(自注:“万历末年有北鼠渡江之异,近皆衔尾而北。”)忍见遗黎逐海鸥。京口偏师初破竹,荡船木柿下苏州。
又此叠第捌首末二句云:
最喜伏波能振旅,封候印佩许双垂。(自注:“是役惟伏波殿后,全军而反。”)
寅恪案:“伏波”指马信。梅村家藏稿贰伍“梁宫保壮猷纪”云:“伪提督五者,前营黄某,后营翁某,而左营马信则我叛将也,(寅恪案:李天根爝火录贰伍顺治十二年乙未条云:“十一月辛己朔清镇守台州副将马信叛,降于张名振。”可供参证。)右营万里,中营甘辉。唯马信统水军于江,余皆連营西注。”可与牧斋自注相参证。
第叄叠“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别而作”乃专为河东君而作,虽前已多论及,然此文主旨实在河东君一生志事,故不避重复,仍全录之,且前所论此叠诸诗尚有未加诠释者,亦可借此补论之也。
此叠第壹首云:
负戴相携守故林,翻经问织意萧森。疏疏竹叶情窗雨,落落梧桐小院阴。白露园林中夜泪,青灯梵呗六时心。怜君应是齐梁女,乐府偏能赋藁碪。
第贰首云:
丹黄狼藉鬓斜丝,廿载间关历岁华。取次铁围同血(一作“穴”)道,几曾银浦共仙槎。(寅恪案:“浦”疑当作“汉”。)吹残别鹤三声角,迸散栖乌半夜笳。错记(一作“忆”)穷秋是春尽,漫天离恨搅杨花。
第叁首云:
北斗垣墙暗赤晖,谁占朱鸟一星微。破除服珥装罗汉,(自注:“姚神武有先装五百罗汉之议,内子尽槖以资之,始成一军。”)减损盐饷饮佽飞。娘子绣旗营垒倒,(自注:“张定西〔名振〕谓阮姑娘,吾当派汝捉刀侍柳夫人。阮喜而受命。舟山之役,中流矢而殒。惜哉!”)将军铁销鼓音违。(自注:“乙未八月神武血战死崇明城下。”)须眉男子皆臣子,秦越何人视瘠肥。(自注:“夷陵文相国来书云云。”寅恪案:“文相国”指文安之,事迹见明史贰柒玖及小腆纪传叁拾本传等。)
第肆首云:
闺阁心悬海宇棋,每于方挂系欢悲。乍传南国长驱日,正是西窗对局时。漏点稀忧兵势老,灯花落笑子声迟。还期共复金山谱,桴鼓亲提慰我思。
第伍首云:
水击风抟山外山,前期语尽一杯间。五更噩梦飞金镜,千叠愁心锁玉关。人以苍蝇污白璧,天将市虎试朱颜。衣朱曳绮留都女,羞杀当年翟茀班。
第陸首云:
归心共折大刀头,别泪阑干誓九秋。皮骨久判犹贳死,(原注:“丁亥岁有和东坡西台韵诗。”)容颜减尽但余愁。摩天肯悔双黄鹄,贴水翻输两白鸥。更有闲情搅肠肚,为余轮指算神(一作“并”)州。
第柒首云:
此行期秦济河功,架海梯山抵掌中。自许挥戈回晚日,相将把酒贺春风。墙头梅蕊疏窗白,瓮面葡萄玉盏红。一割忍忘归隐约,少阳原是钓鱼翁。
第捌首云:
临分执手语逶迤,白水旌心视此陂。一别正思红豆子,双栖终向碧梧枝。盘周四角言难罄,局定中心誓不移。趣觐两宫应慰劳,纱灯影里泪先垂。
寅恪案:此叠第贰首末二句之“错忆”或“错记”两字皆可通。但鄙意恐“记”字原是“认”字之讹。若如此改,文气更通贯。“杨”即“柳”,乃河东君之本姓。“离恨搅杨花”五字殊妙。
第叁首见前论姚志倬事,并可参沈寐叟投笔集跋,可不多赘。
第陸首“摩天肯悔双黄鹄,贴水翻输两白鸥”一联,上句“双黄鹄”除遵王注引杜诗外,疑牧斋更用汉书捌肆翟方进传附义传载童谣“反乎覆,陂当复;谁云者,两黄鹄”之语,暗指明朝当复兴也。下句与第捌叠第陸首“鸢飞跕水羡眠鸥”句,同用后汉书列传壹肆马援传,盖谓当此龙拿虎制、争赌乾坤之时,己身与河东君尚难如鸥鸟之安稳也。此诗末句“并州”或“神州”虽俱可通,鄙意以作“并州”者为佳。晋书陸贰刘琨传略云:“刘琨字越石,中山魏昌人。永嘉元年为并州刺史。时东贏公腾自晋阳镇邺,并土饥荒,百姓随腾南下,余户不满二万,寇贼纵横,道路断塞。琨募得千余人,转斗至晋阳。愍帝即位,拜大将军,都督并州诸军事。西都不守,元帝称制江左,琨乃令长史温峤劝进。于是河朔征镇夷夏一百八十人连名上表。”(可参世说新语上言语篇“刘琨虽隔阂寇戎,志存本朝”条。)盖以张苍水比刘越石也。当郑延平败于金陵城下,苍水尚经略安徽一帯。考张苍水集肆“北征录”略云:“延平大军围石头城者已半月,初不闻发一镞射城中,而镇守润江督师,亦未尝出兵取旁邑,如句容丹阳实南畿咽喉地,尚未扼塞,故苏常援虏得长驱入石头。无何石头师挫,时余在宁国受新都降,报至,遽反芜城。已七月廿九日矣。”可以为证。
第柒首末二句“一割”及“少阳”,遵王注已引后汉书列传叁柒班超传及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壹壹“赠潘侍御论少阳”诗为释,但鄙意牧斋“少阳”二字,更兼用李太白诗壹贰“赠钱征君少阳”五律并注(可参全唐诗第叁函李白壹壹)所云“秉烛唯须饮,投竿也未迟;如逢渭水(一作川)猎,犹可帝王师(原注:“齐贤曰:少阳年八十余,故方之太公。”)”等语。综合两句观之,牧斋意谓此行虽勉效铅刀之一割,未忘偕隐之约,并暗寓终可为明之宰辅也。
第捌首言此时虽暂别,后必归于桂王也。“碧梧枝”不独用杜诗“凤凰栖老碧梧枝”之原义,亦暗指永历帝父常灜崇祯十六年因衡州陷走广西梧州及顺治二年死于苍梧,并顺治三年丁魁楚瞿式耜等迎永历帝于梧等事(见明史壹贰拾桂端王常灜传及小腆纪传永历帝纪上等),即第伍叠第捌首“丹桂月舒新结子,苍梧云护旧封枝”之意。“两宫”者,指桂王生母马太后及永历后王氏也(见小腆纪传后妃传永历马太后传及王皇后传等)。
复次,叶调生廷琯吹网录肆“陈夫人年谱”条略云:
瞿忠宣公之孙昌文尝为其母撰年谱一帙。盖其尊人伯升(原注:“吴晓钲钊森曰,复社姓氏录作伯声。”)欲纾家难,勉为韬晦顺时,而鼎革之际家门多故,实赖陈夫人内外支持,故私撰此谱以表母德,而纪世变,其中颇多忠宣轶事。十余年前从常熟许伯缄丈廷诰处见其摘钞本。缄翁云原本为海虞某氏所藏,極为秘密。惜尔时未向缄翁借录,近从许氏后人问之,则并摘钞本不可得见矣。谱中所载,略忆一二事。一为钱宗伯与瞿氏联姻实出宗伯之母顾夫人意,云瞿某为汝事去官,须联之以敦世好。(见前引初学集柒肆“先太淑人述”。)后行聘时,柳姬欲瞿回礼与正室陈夫人同,而瞿仅等之孺贻生母。柳因蓄怒,至乙酉后宗伯已纳款,忠宣方在桂林拒命,柳遂唆钱请离婚。其余逸事尚多,惜不甚记矣。
寅恪案:钱瞿联姻事,第肆章引顾太夫人语已论及。牧斋以两人辈份悬殊,故托母命为解,其实稼轩亦同意者也。同章末论绛云楼落成,引牧斋与稼轩书,亦足见稼轩深重河东君之为人。至当日礼法嫡庶分别之关系,复于第肆章茸城结褵节详论之,今不赘述。若乙酉明南都陷落,河东君劝牧斋殉国,顾云美河东君传中特举沈明抡为人证,自属可信,岂有反劝牧斋与稼轩离婚之事?且乙酉后数年钱瞿之关系,虽远隔岭海仍往来甚密,备见钱瞿集中。河东君与其女赵微仲妻遗嘱有“我死之后,汝事兄嫂如事父母”之语(见河东君殉家难事实),孙爱复“德而哀之,为用匹礼,与尚书公并殡某所”(见蘼芜纪闻引徐芳“柳夫人传”),凡此诸端皆足证河东君无唆使牧斋令其子与稼轩女离婚之事。鄙意昌文之作其母陈夫人年谱,殆欲表示瞿钱两家虽为姻戚实不共谋之微旨,借以脱免清室法网之严酷耶?附记于此,以俟更考。
第肆叠“中秋夜江村无月而作”八首,皆牧斋往松江后追忆而作也。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云:
〔顺治十六年己亥八月〕初四日,国姓遣蔡政往见马进宝,而先生亦于初十日后往松江晤蔡马。十一日后国姓攻崇明城,而马遣中军官同蔡政至崇明,劝其退师,以待奏请,再议抚事。此时先生或偕蔡政往崇明,亦未可知。
寅恪案:金鹤冲谓牧斋往松江晤马进宝,其说可信,但谓牧斋往崇明,则无实据。
此叠第贰首“浩荡张赛汉(一作“海”)上槎”句,自出杜氏“奉使虚随八月槎”之语,可用“海”字,但第叁叠第贰首“几曾银浦共仙(一作“云”)槎”句,则当用博物志及荊楚岁时记之典,各不相同也。
此叠第叁首末两句并自注云:“只应老似张丞相,扪摸残骸笑瓠肥。(自注:“余身素瘦削,今年腰围忽肥,客有张丞相之谑。”)本文第叁章论释牧斋肤黑而身非肥壮,今忽以张丞相自比者,盖用史记玖陸张丞相传。(遵王注已引,不重录。)牧斋语似谐谑,实则以宰相自命也。
此叠第捌首末二句“莫道去家犹未远,朝来衣帯已垂垂”,第肆章论东山酬和集贰河东君次韵牧斋“二月十二日春分横山晚归作”诗中“已憐腰缓足三旬”,已详释论,读者可取参阅,不多赘也。
第伍叠“中秋十九日暂回村庄而作”八首,观第壹首“石城又报重围合,少为愁肠缓急砧”二句,似牧斋得闻张苍水重围金陵而有是作,其实皆非真况,然其意亦可哀矣。
第陸叠“九月初二日泛舟吴门而作”八首,牧斋忽于此时至吴门,必有所为,但不能详知其内容。鄙意其第叁首“跃马挥戈竟何意,相逢应笑食言肥”及第捌首“要勒浯溪须老手,腰间砚削为君垂”等句,岂马逢知此际亦在苏州耶?俟考。
第玖叠“庚子十月望日”八首,第捌首末二句云:“种柳合围同望幸,残条秃鬓总交垂。”遵王引元遗山“为邓人作”诗为释,其实第壹手材料乃晋书玖捌桓温传及庾子山集壹枯树赋等。此为常用之典,不必赘论。唯“望幸”二字出元氏长庆集贰肆连昌宫词“老翁此意深望幸”之语,自指己身与河东君。但鄙意“残条”之“残”与“长”字吴音同读,因而致讹。若以“残条”指河东君,则与虎丘石上诗无异。故“残”字应作“长”,否则“秃鬓”虽与己身切当,而“残条”未免唐突河东君也。
第拾叠“辛丑二月初四日夜宴述古堂,酒罢而作”,与有学集壹壹红豆三集“辛丑二月四日宿述古堂,张灯夜饮,酒罢而作”题目正同。检清史稿伍世祖本纪贰略云:“〔顺治〕十八年春正月壬子,上不豫。丁巳崩于养心殿。”及痛史第贰种哭庙纪略云:“〔顺治十八年〕二月初一日,章皇上宾哀诏至姑苏。”可知此两题共十二首,乃牧斋闻清世祖崩逝之讯,心中喜悦之情可想而知,故寓遵王宅,张灯夜饮,以表其欢悦之意。
但检牧斋尺牍中“与遵王”三十通之十六云:
明日有事于邑中,便欲过述古,了宿昔之约,但四海遏密,哀痛之余,食不下咽,只以器食共饭,勿费内厨,所深嘱也。
此札当作于顺治十八年辛丑二月初三日,即述古堂夜宴前一日,牧斋所言乃故作掩饰之语,与其内心适相反也。观投笔集及有学集之题及诗,可以证明矣。但金氏牧斋年谱以此札列于康熙元年壬寅条,谓“正月五日先生自拂水山庄与遵王书〔云〕”,又谓“按永历帝为北兵所得,今已逾月,先生盖知之矣”。金氏所以如此断定者,乃因有学集壹贰东涧集上第贰题为“一月五日山庄作”,第叁题为“六日述古堂文宴作”之故。检小腆纪年贰拾顺治十八年辛丑条云“〔十二月〕戊申(初三日)缅酋执明桂王以献于王师”,同书同卷康熙元年壬寅条云“三月丙戌(十三日)吴三桂以明桂王由榔还云南。四月戊午(十五日)明桂王由榔殂于云南”,投笔集下后秋兴第壹贰叠题为“壬寅三月二十三日后大临无时,啜泣而作”,第壹叁叠题为“自壬寅七月至癸卯五月,讹言繁兴,鼠忧泣血,感恸而作,犹冀其言之或诬也”,且第壹贰叠后一题为壬寅三月二十九日所作“吟罢自题长句拨闷”,二首之二末两句为“赋罢无衣方卒哭,百篇号踊未云多”,足证牧斋于康熙元年三月以后方获知永历帝被执及崩逝之事。金氏以札中之“四海歇密”及诗题“大临无时”混淆胡汉,恐不可信。
又第玖叠诗八首,关涉董卾妃姊妹者甚多,茲不详引,读者可参张孟劬采田编次列朝后妃传稿并注。
第壹壹叠题云:“辛丑岁逼除作。时自红豆江村徙居半野堂绛云余烬处。”检张苍水集第壹编顺治十八年辛丑“上延平王书”云:
殿下东都之役,岂诚谓外岛足以创业开基,不过欲安插文武将吏家室,使无内顾之忧,庶得专意恢剿。
但自古未有以辎重眷属置之外夷而后经营中原者,所以识者危之。或者谓女真亦起于沙漠,我何不可起于岛屿?不知女真原生长穷荒,入中土如适乐郊,悦以犯难,人忘其死。若以中国师徒委之波涛缥缈之中,拘之风土丕秦之地,真乃入于幽谷,其间感离恨别,思归苦穷,种种情怀,皆足以堕士气而损军威,况欲其用命于矢石,改业于櫌锄,何可得也!故当兴师之始,兵情将意先多疑畏,茲历者徂寒,弹丸之城攻围未下,是无他,人和乖而地利失宜也。语云:与众同欲者罔不兴,与众异欲者罔不败。诚哉是言也。今虏酋短折,孤雏新立,所云主少国疑者,此其时矣。满党分权,离畔叠告,所云将骄兵懦者,又其时矣。且灾异非常,征科繁急,所云天怒人怨者,又其时矣。兼之虏势已居强弩之末,畏澥如虎,不得已而迁徙沿海,为坚壁清野之计,致万姓弃田园,焚庐舍,宵啼路处,蠢蠢思动,望王师何异饥渇。我若稍为激发,此并起亡秦之候也。惜乎殿下东征,各汛守兵力绵难恃,然且东避西移,不从伪令,则民情亦大可见矣。殿下诚能因将士之思归,乘士民之思乱,回旗北指,百万雄师可得,百什名城可下矣,又何必与红夷较雌雄于海外哉?况大明之倚重殿下者,以殿下之能雪耻复仇也。区区台湾何预于神州赤县?而暴师半载,使壮士涂肝脑于火轮,宿将碎肢体于沙碛,生既非智,死亦非忠,亦大可惜也。况普天之下,止思明一块干净土,四澥所属望,万代所瞻仰者,何啻桐江一丝,系汉九鼎?故虏之虎视匪朝伊夕。而今守御单弱,兼闻红夷构虏乞师,万一乘虚窥伺,胜败未可知也。夫思明者,根柢也,台湾者,枝叶也。无思明是无根柢矣,安能有枝叶乎?此时进退失据,噬脐何及?古人云:宁进一寸死,毋退一尺生。使殿下奄有台湾,亦不免为退步,孰若早返思明,别图所以进步哉?昔年长江之役虽败犹荣,已足流芳百世,若卷土重来,岂直汾阳临淮不足专美,即钱镠窦融亦不足并驾矣。倘寻徐福之行迹,思庐敖之故迹,纵偷安一时,必贻讥千古。即观史载陈宜中张世杰两人褒贬,可为明鉴。九仞一篑,殿下宁不自爱乎?夫虬髯一剧只是传奇滥说,岂真有扶余足王乎?若箕子之居朝鲜,又非可以语于今日也。
寅恪案:郑氏之取台湾乃失当日复明运动诸遗民之心,而壮清廷及汉奸之气者,不独苍水如此,即徐闲公辈亦如此。牧斋以为延平既以台湾为根据地,则更无恢复中原之希望,所以辛丑逼除遂自白茆港移居城内旧宅也。然河东君仍留居芙蓉庄,直至牧斋将死前始入城者,殆以为明室复兴尚有希望,海上交通犹有可能,较之牧斋之心灰意冷大有区别。钱柳二人之性格不同,即此一端,足以窥见矣。
第壹叁叠后附“癸卯中夏六日重题长句二首”其第壹首有“逢人每道君休矣,顾影还呼汝谓何”一联,意谓时人尽知牧斋以为明室复兴实已绝望,而河东君尚不如是之颓唐。“影”即“影怜”之谓。斯乃投笔一集之总结,逾觉可哀也。
关于郑延平之将克复南都而又失败之问题,頗甚复杂,茲略引旧记以证明之。主
魏黙深源圣武记捌“国初江南靖海记”(可参小腆纪年附考壹玖“〔顺治十六年七月〕壬午二十三日明朱成功败绩于江宁,崇明伯甘辉等死之,成功退入于海,瓜洲镇江皆复归于我大清”条)略云:
〔顺治〕十四年,明桂王遣使自云南航海进封成功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成功分所部为七十二镇,设六官理事,假永明号便宜封拜。闻王师三路攻永历于云贵,乃大举内犯江南,以图牵制。十六年六月由崇明入江,时苏松提督驻松江,江宁提督驻福山,分守要害,圌山及谭家洲皆设大炮,金焦二山皆铁锁横江。煌言屡却不前,令人泅水断铁索,遂乘风潮以十七舟径进,沿江木城俱溃,破瓜洲,获提督管效忠。围镇江,五路叠垒而阵,周麾传炮,声沸江水。攻北固山,士卒皆下马死战,官兵退入城,成功军队逐之而入,遂陷镇江,属邑皆下。部将甘辉请取扬州断山东之师,据京口断两浙之漕,严扼咽喉,号召各郡,南畿可不战自困。成功不听。七月直薄金陵,谒孝陵,而煌言别领所部由芜湖进取徽宁诸路。时江宁重兵移征云贵,大半西上,城内守备空虚,松江提督马进宝(原注:“改名逢知。”)不赴援,阴通于寇,拥兵观望。成功移檄远近,(寅恪案:张苍水集第壹编载己亥代延平王作“海师恢复镇江一路檄”可供参考。)太平宁国池州徽州广德无为和州等四府三州二十四县望风纳未,维扬常苏旦夕待变,东南大震,军报阻绝。世祖幸南苑集六师议亲征。两江总督郞廷佐佯使人通款,以缓其攻。成功信之,按兵仪凤门外,依山为营,连亘数里。巡抚蒋国柱、崇明总兵梁化凤皆赴援。化凤登高望敌,见敌营不整,樵苏四出,军士浮后湖而嬉,乃率劲骑五百夜出神策门,先捣白土山,破其一营以作士气。次日大出师,由仪凤钟阜二门以三路攻其前,而骑兵绕出山后夹攻。成功令甘辉守营,而自出江上调舟师。诸营见山上麾盖不动,不敢退,又未奉号令,不暇相救,遂大溃。甘辉被执死。化凤复遣兵烧海艘五百余。成功遂以余舰扬帆出海,攻崇明不下。冬十月还岛。而煌言遇我征贵州凯旋兵浮江下,亦战败走徽宁山中,出钱塘入海。
延平王户官杨英从征实录“永历十三年己亥”条略云:
(五月)十九日移泊吴淞港口,差监纪刘澄密书通报伪提督马进宝合兵征讨,以前有反正之意,至是未决,欲进围京都时举行,故密遣通之。未报。
(七月)十一日伏囗囗塘报一名,称南京总督管效忠自镇江败回囗(日?),将防城器具料理,并差往苏松等处讨援兵,并帯急燕都奏请救援。称松江提督马进宝阴约归,现在攻围南都,危如累卵,乞发大兵南囗(下)救援扑灭,免致燎原滔天云云。藩得报,喜曰:似此南都必降矣。重赏之。是日藩札凤仪门。密书与马提督知防。
十七日各提督统领进见。甘辉前曰:大师久屯城下,师老无功,恐援虏日至,多费一番功夫。请速攻拔,别图进取。藩谕之曰:自古攻城掠邑,杀伤必多,所以未即攻者,欲待援虏齐集,必朴(扑)一战,邀而杀之。管效忠必知我手段,不降亦走矣。况属邑节次归附,孤城绝援,不降何待。且铳炮未便。又松江马提督囗约未至,以故援(缓)攻。诸将暂磨励以待,各备攻具,候一二日令到即行。诸将回营。
〔十八日〕遣监督高绵祖、礼部都事蔡政前往苏州松江往见伪抚院马提督,约日起兵打都城,并令常镇道冯监军拨大官座二只,多设仪仗帐,戴(载)高蔡二使前往苏松会师。
二十一日再遣礼部都事蔡政往松江马进宝,并安插陈忠靖囗(宣)毅前镇陈泽等护眷舡,授以机囗。先时祖等见进宝以家眷在燕都未决,回报,至是再遣谕之曰,见马进宝,先以婉言开陈,须不刚不柔,务极得体,要之先事囗(为)妙。若至攻破南都日方会囗为晚也。
二十二午虏就凤仪门抬炮与前锋镇对击。
二十三〔日〕藩见大势已溃,遂抽下囗(船)。
二十八日派程班师,驾出长江。
〔八月〕初四日师泊吴淞港,遣礼都事蔡政往见马进宝。进京议和事即宜俱授蔡政知之,亦无书往来。
初八日舟师至崇明港。
初十日传令登岸札营攻崇明县城。
十一日辰时开炮,至午时西北角城崩下数尺,河沟填满。藩亲督催促登城。守将梁华(化)凤死敌不退,藩见城坚难攻,传令班回。是日晚适提督差中军官同都事蔡政至营,言马提督囗(因?)闻大师攻围崇明,特遣中军前来说和,称欲奏请讲和,仍又加兵袭破城邑,教我将何题奏,贵差将何面君?不如舍去崇明,暂回海岛,候旨成否之间再作良图,亦未为晚。藩谕之曰:尔酋等大张示谕,谓我水陆全军覆没,国姓亦没阵中,清朝无角逐英雄之患。吾故打开崇明,安顿兵眷,再进长驱,尔主其亦知之否?我今搀(才)施数铳,其城已倒及半,明日安炮再攻,立如平地。既尔主来说,姑且缓攻,留与尔主好题请说话也。令人同看营中兵器船只整备。叹曰:京都覆没,岂有是耶?藩令搬营在船。
十二日遣蔡政同马提督中军再回吴淞,往京议和。
十二月藩驾注(驻)思明州。蔡政自京回,京报和议不成。逮系马进宝入京。
清史列传伍郞廷佐传(参碑传集陸贰引盛京通志郞廷佐传)云:
是年(顺治十六年己亥)二月廷佐因巡阅江海,密陈海防机宜,言海贼郑成功拥众屯聚海岛,将侵犯江南,而江省各汛兵数无多,且水师舟楫未备,请调发邻省劲兵防御。疏下部议,以邻省亦需兵防守,寝其事。五月海贼陷镇江,袭据瓜州,遂犯江宁。时城中守御单弱,会副都统噶楚哈等从贵州凯旋,率兵沿江而下,廷佐与驻防总管喀喀穆邀入城,共议贼。
同书同卷梁化凤传(可参梅村家藏稿贰伍“梁宫保壮猷纪”)略云:
梁化凤陕西长安人,顺治三年武进士,十二年升浙江宁波副将。海寇张名振犯崇明之平洋沙,总督马国柱委化凤署苏松总兵事,至则遣都司谈忠出战。名振复高桥,化凤亲驰援剿击,败其众。(寅恪案:清史稿贰伍叁疆臣年表壹江南江西总督栏顺治十一年甲午载:“马国柱九月丁未休。十月马鸣佩总督江南江西。”顺治十三年丙申载:“马鸣佩闰五月己酉病免。”表面观之,似“马国柱”为“马鸣佩”之误,但清史稿伍世祖本纪贰略云:“顺治十一年四月壬申官军击故明将张名振于崇明,败之。”清史列传伍马国柱传云:“十一年正月海贼张名振屡犯崇明。”然则梁化凤传之“十二年”应作“十一年”无疑也。)十六年七月成功以大舰陷镇江瓜州,直犯江宁,南北中梗。化凤率所部三千人疾抵江宁,贼大败奔北,江南遂通。成功败,遁入海。化凤遣将防崇明,贼果薄城下,适化凤兵自江宁回,声势相应,括民舟出白茆港,绝流迅击,贼复大敗。
清史列传捌拾马逢知传略云:
〔顺治〕十三年迁苏松常镇提督。十六年海寇郑成功犯江宁,连陷州县,梁化凤击退之。九月部臣劾逢知失陷城池,当镇江失守拥兵不救,贼遁又不追剿,应革世职并现任官,撤取回旗。得旨,马逢知免革职,着解任。先是,户科给事中孙光祀密纠逢知当贼犯江宁时竟不赴援,及贼攻崇明为官兵所败,反代其请降巧行缓兵之计。镇海大将军刘之源、江南总督郞廷佐、苏松巡按马腾升先后疏报伪兵部黄征明乃数年会缉未获之海逆,今经缉获解京,其侄黄安自海中遣谍陈谨汇缘行贿,计脱征明,并贻书逢知传递关节。礼科给事中成肇毅亦疏陈逢知通海情形昭著,请即逮治,并令抚按严究党羽。十七年六月命廷臣会鞫,以逢知交通海贼,拟并诛其子。八月上以未得逢知叛逆实事,命刑部侍郞尼满往江南同之源廷佐确审,寻合疏陈奏逢知于我军在沙埔港获海贼柳卯,即声言卯系投诚,赏银给食,托言令往招抚,纵之使还。又海贼郑成功曾遣伪官刘澄说逢知改衣冠领兵往降。逢知虽声言欲杀刘澄,反馈以银两,又遣人以扇遗成功,并示以投诚之本。又私留奉旨发回之蔡正,不即斥逐,并将蔡正之发剃短以便潜往,且遣人护送出境。是逢知当日从贼情事虽未显著,然当贼犯江南时,托言招抚而阴相比附,不诛贼党而交通书信,兼以潜谋往来,已为确据。疏入,仍命议政王贝勒大臣核议。寻论罪如律,逢知伏诛。
梅村家藏稿贰伍“梁宫保壮猷纪”云:
江宁告急之使,马皆有汗。同时大将之拥兵者,按甲犹疑,据分地为解。
小腆纪年附考壹玖“顺治十六年五月癸酉(十三日),明延平王朱成功、兵部左侍郞张煌言复会师大举北上以援滇”条云:
成功欲顺风取瓜州。煌言曰崇明为江海门户,有悬洲可守,先定之以为老营,脱有疏虞,进退可据。冯澄世亦言取之便。成功曰崇明城小而坚,取之必淹日月,今先取瓜州,
破其门户,截其粮道,腹心溃则肢体随之,崇明可不攻而破也。乃遣监纪刘澄密通我江南提督马进宝,而请煌言以所部兵为前軍向导。己卯(十九日)经江阴,舟楫蔽江而上。
据上引资料,知成功之不能取江宁,其关键实在马逢知两方观望。马氏之意以为延平若成功,声威功绩必远出其上,若不成功,己身亦可邀得清廷之宽免。此乃从来汉奸骑墙之故技。实不知建州入关,其利用汉人甚为巧妙,若可利用之处已毕,则斩杀以立威也。
又黄秋岳濬花随人圣盦摭忆略云:
缪小山〔荃孙〕云自在堪笔记所述康熙时诸汉臣相讦相轧事至详,而未言所本,后乃知小山所本为李榕村〔光地〕日记。榕村日记无刊行者,清史馆有抄本。缪所录中有一段极饶意义者,为李光地与施瑯语,纵谈及海上顺治十六年攻南京事。李(“李”当作“予”。下同。)云:“当时若海寇不围城池,扬帆直上,天下岌岌乎殆哉!”施笑曰:“直前,是矣。请问君何往?从何处而前?”予无以应。移时又促之,云:“从何处往前?”李曰:“或从江淮,或趋山东,奈何?”施曰:“此便大坏。何〔以〕言之,直前,纵一路无阻即抵京师,本朝兵势尚强,决一死斗。兵家用所长,不用所短。海寇之陆战其所短者,计所有不过万人,能以不习陆战之万人而敌精于陆战之数十万人乎?不过一霎时便可无噍类矣。”李爽然自失,曰:“然则奈何?”施曰:“不顾南京,直取荊襄,以其声威扬帆直过,决无与敌者。彼闭城不出,吾置之不论。彼若通款,与一空札羁縻之。遇小船则毁之,遇大船则帯之。有领兵降者,以我兵分配彼兵,散与各将而用之。得了荊襄,呼召滇粤三逆藩与之连结,摇动江以南,以挠官军,则祸甚于今日矣。”施所见如此,真是枭雄。
寅恪案:马进宝是时正在观望,若延平克南京,则反清;若不能,则佐清。延平既不能克南京,必急撤退,不然者将被封锁于长江口内,全军覆没矣。施瑯之论未必切合当日情势及了解延平心理也。至清史补编捌“郑成功载记”记载此役,其史料真伪夹杂,文体不伦,未可依据,故不引用。
复检清史稿贰陸柒黄梧传(可参清史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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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黄梧传)略云:
黄梧字君宣,福建平和人。初为郑成功总兵,守海澄。顺治十三年梧斩成功将华栋等,以海澄降。大将军郑亲王世子济度以闻,封海澄公。十四年总督李率泰疏请益梧兵合四千人,驻漳州。梧牒李率泰荐委署都施瑯智勇忠诚,熟谙沿海事状,假以事权,必能剪除海孽。又言成功全借内地接济木植丝棉油麻钉铁柴米,土宄阴为转输,赍粮养寇。请严禁,并条列灭贼五策,复请速诛成功父芝龙。率泰先后上闻,瑯得擢用,芝龙亦诛。寻命严海禁,绝接济,移兵分驻海滨阻成功兵登岸,增战舰,习水战,皆梧议也。
小腆纪年附考贰拾顺治十八年十二月“明延平王朱成功取臺台湾”条略云:
成功以台湾平,韦将曰:“此膏腴之土,可寓兵于农。”既闻迁界令下,成功叹曰:“使吾徇诸将意,不自断东征得一块土,英雄无用武之地矣。沿海幅员上下数万里,田庐邱墓无主,寡妇孤儿望哭天末,惟吾之敌。以今当移我残民,开辟东土,养精畜锐,闭境息兵,待天下之清未晚也。”乃招漳泉惠潮流民以辟污莱。制法律,定职官,兴学校,起池馆以待故明宗室遗老之来归者。台湾之人是以大和。
然则延平急于速战速决之计既不能行,内地接济复被断绝,则不得不别取波涛远隔、土地膏腴之台湾以为根据地。且叛将黄梧拥兵海澄,若迟延过久,则颇有引清兵攻厦门之可能。观黄梧传“〔顺治〕十四年总督李率泰疏请益梧兵合四千人,驻漳州”并小腆纪年附考贰拾“〔顺治十七年〕五月甲子(初十日)我大清兵攻厦,明延平王朱成功御却之”及同书同卷“我大清康熙二年癸卯冬十月“王师取金门厦门”条,即是其证。故延平帅舟师速退,亦用兵谨慎之道,其主旨虽与张苍水辈别有不同,亦未可尽非也。
寅恪论述牧斋参预郑延平攻取南都之计划,又欲由白茆港逃遁出海而不能实行之事既竟,读者必怀一疑问,即牧斋何以终能脱免清廷之杀害?痛史第伍种研堂风闻杂记云:“海氛既退,凡在戎行诸臣以失律败者,各遣缇骑捕之,以锒铛锁去,如缚羊豕,而间连染于列邑缙绅,举室俘囚,游魂旦暮。”又云:“乙亥海师至京口,金坛诸缙绅有阴为款者,事既定,同袍讦发,遂罗织绅衿数十人。抚臣请于朝,亦同发勘臣就讯,既抵,五毒备至,后骈斩,妻子发上阳。”据此可知当日缙绅因己亥之役受牵累者殊不少。牧斋何以终能脱免一点,实难有确切之解答。但后检诸书,似有痕迹可寻,惜尚是推测之辞,不敢视为定论,俟他日更发现有关史料再详述之。
清史列传柒玖梁清标传略云:
梁清标直隶正定人。明崇祯十六年进士,官庶吉士。顺治元年投诚,仍原官。寻授编修,累迁侍讲学士。十三年四月迁兵部尚书。十六年海贼郑成功由镇江犯江宁,给事中杨雍建疏言(寅恪案:杨氏事迹可参同书陸本传):海氛告警,宵旰焦劳,枢臣职掌军机,于地形之要害、防兵之多寡、剿抚之得失、战守之缓急不发一谋,不建一策,仅随事具覆,依样葫芦,不曰今应再行申饬,则曰臣部难以悬拟,既不能尽心经画决策于机先,又不能返躬引咎规效于事后,请天语严饬,以儆尸素。诏兵部回奏。时尚书伊图奉使云南,清标同侍郞额赫里刘达李棠馥疏辩。得旨:此回奏巧言饰辩,殊不合理,着再回奏。于是自引咎下吏部察议,三侍郞皆降二级,清标降三级,各留行。十七年二月京察自陈。谕曰:梁清标凡事委卸,不肯担任劳怨,本当议处,姑从宽免,其痛自警省,竭力振作。五月上以岁旱,令部院诸臣条奏时务,清标与李棠馥疏言:奸民捏造通贼谋叛,蠧设贪官,但端取货,生事邀功。着确指其人。于是复奏:借通贼谋叛名鱼肉平民,则有桐城知县叶贵祖,常熟知县周敏等,为给事中汪之洙、巡按何元化所劾,(寅恪案:江南通志壹佰陸职官志巡抚监察御史栏载:“何可化直隶人,进士,顺治十七年任。”清进士题名碑载:“何可化,顺治三年第三甲,直隶大宁都都水卫。”“何元化”当为何可化之讹。)其未经劾奏者不知凡几,故请旨饬禁,惩前以毖后。疏下部知之。
同书玖施瑯传略云:
〔康熙〕二十年七月内阁学士李光地奏郑锦已死,子克塽幼,部下争权,征之必克,因荐瑯素谙海上情形。上遂授瑯福建水师提督加太子太保。谕之曰:海寇一日不靖,则民生一日不宁。尔当相机进取,以副委任。二十一年七月彗星见,诏臣工指陈时务。户部尚书梁清标(寅恪案:梁清标康熙十一年调户部尚书)谓天下太平,凡事不宜开端,当以安静为主。上因命暂停征剿台湾。
乾隆修江南通志壹佰柒职官志常熟知县栏载:
周敏,武康人,拔贡,顺治十五年任。张夑,大兴人,拔贡,顺治十七年任。
寅恪案:前论黄毓祺案,已详及真定梁氏于牧斋之密切关系,今观清史列传所言,清标身任兵部尚书,其对己亥战役之态度如此冷淡,虽云满尚书伊图奉使云南,当日汉人无权,(可参前引龚芝麓疏。)不敢特有主张,但其不为清廷尽心经画以防御郑氏,与二十余年后之反对进攻台湾疑是同一心理。至传中所指常熟知县周敏借通贼谋叛名鱼肉平民之事,恐是乘机为牧斋辈解脱于郑延平失败之后清廷大肆捜捕之时也。
又牧斋尺牍下“致周县尊”云:
治某抱病江乡,朝夕从渔夫樵叟,歌咏德音,虽复屏迹索居,未尝不神驰铃阁也。顷者囗囗囗狂悖无状,老父母以覆载洪恩,付之不较,第此人欺主枉上,罪在不赦。若不重治,并及其共事者,何以惩创奸宄,使魑魅寒心?又口称有两宦书帖,其中不无假冒。某乡居不知城邑之事,若有不得已相闻,必有手书印记。并祈老父母留心査覈,勿为黎丘之鬼所眩。此尤所祷祀而求者也。
又“致囗囗囗”略云:
恒云握别,遂逾星纪。尘泥迥绝,寒暄邈然。相知北来,备道盛雅。注存无已,煦育有加。窃念益草木残生,桑榆暮齿,灰心世故,息念空门,固未尝争名争利,攘臂于市朝,亦未尝有党有仇,厕迹于坛坫,有何怨府,犯彼凶锋?所赖金石格言,岩廊竑论,片语解呶,单词止沸。此则养国家之元气,作善类之长城,四海具瞻,千秋作则者也。
颇疑牧斋所谓“周县尊”即周敏,而信中所言“两宦书帖”,其中之一当为告讦牧斋之物证。至“致囗囗囗”一札,因信中有“恒云”二字,故认为即致梁清标者。“犯彼凶锋”之“彼”当指周敏。“金石格言,岩廊竑论”似指清标顺治十七年五月所上之疏。若所揣测者不误,则此等材料或可作为牧斋之免祸与梁清标有关之旁证。
复次,当日在朝有梁清标主持兵部,凡在外疆臣武将皆不得不为牧斋回护。周敏之不能久任常熟知县,其理由或在此也。又牧斋集中颇多与郞廷佐梁化凤等相关之文字,茲节录涉及己亥之役者于下。
牧斋外集玖“奉贺郞制府序”略云:
每念节镇之地,襟江帯海,潢池弄兵,海岛窃发。单车小艇,巡行水陆,宵征露宿,涉鲸波而冲飓浪,所至搜讨军实,申明斥堠,布置要害,冲波跋浪之士靡不骨腾肉飞。裹粮求敌,德威宣布,军声烜赫。于是海人蜑户连艘投诚,鲸猊猰貐闻风远遁,萑苻解散,菰芦宴如,则公之成劳也。
同书同卷“梁提督累荫八世序”略云:
自古国家保定疆国,父安寰宇,必有精忠一德、熊罴不二心之臣为之宣猷戮力,经营告成。其在今日,则大宫保梁公是也。公以鞭霆制电之风略,拔山贯日之忠勇,奋迹武威,守御山右。旋调崇川,总领水师。未几海氛大作,蹂躏瓜步,摇撼南服。公出奇奋击,雷劈电奔,斧螗锋蝟,江水为赤。已而复窥崇川,公随飞援追剿,海波始靖,而东南获有安壤。余江村老民,借公广厦万间之庇安枕菰芦,高眠晚食,方自愧无以报公,而又念旧待罪太史氏,勒燕然之铭,香常之绩,皆旧史所有事也。于诸君之请,遂不辞而为之序,亦使后世之史馆尚论武略者于斯文有考焉。
同书贰肆“海宴亭颂序”略云:
今都督长安梁公,山西出将,冀北空群。惟此东南,惠徼节钺。顷者海波荡潏,江表震惊,舰塞长江,风乘万里。惟公奋其老谋,遏彼乱略。遂使鲐文之老,安井旧于熏风;剑负之童,息戈铤于丽日。既庇鸿庥于上将,应铭伟伐于通都。地卜虎邱,亭名海宴。万古千秋,拥胜概于长洲之苑;黄童白叟,腾颂声于阊阖之城。益也托庇遗民,欣逢盛举。磨盾草檄,良有愧于壮夫;勒石考文,敢自后于野史。
此外牧斋尚有为梁化凤之父孟玉所作之“诰封都督梁公墓志铭”(见牧斋外集壹陸)等及与郞梁诸人之书札(见牧斋尺牍),茲不暇多引。要之,牧斋此类文字虽为谄媚之辞,但使江南属吏见之,亦可以为护身符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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