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亚子-重庆和谈前,蒋介石企图指斥毛泽东有帝王思想搅乱时局 ,对于想了解历史故事的朋友们来说,柳亚子-重庆和谈前,蒋介石企图指斥毛泽东有帝王思想搅乱时局是一个非常想了解的问题,下面小编就带领大家看看这个问题。
原文标题:重庆和谈前,蒋介石企图指斥毛泽东有帝王思想搅乱时局
毛泽东的《沁园春》被蒋介石指斥为“帝王思想”不足为怪。蒋介石在与陈布雷谈到这首词时曾这样说:“我看他的词有帝王思想,他想复古,想效法唐宗宋祖,称王称霸。”并要求陈布雷:“你赶紧组织一批人,写文章以评论毛泽东诗词的名义,批判毛泽东的‘帝王思想’,要让全国人民知道,毛泽东来重庆不是来和谈的,而是为称帝而来的。”
本文原载于《同舟共进》2011年第6期,原标题为“观察《沁园春?雪》笔战的一个视角”
【笔战序幕:毛泽东词赠柳亚子】
1936年1月26日,毛泽东亲自率军渡过黄河,到达华北前线准备对日作战。2月5日清晨,部队来到陕西清涧县袁家沟休整。飘了几天的鹅毛大雪,雄浑壮观的北国雪景触发了毛泽东的诗兴。2月7日,毛泽东挥毫疾书,写下了气吞山河的词作——《沁园春•雪》: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1945年8月,毛泽东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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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重庆,与国民党政府进行和平谈判。在渝期间,毛泽东将9年前创作的《沁园春•雪》书赠柳亚子。柳亚子深为该词磅礴的气势所折服,不禁赞道:“展读之余,以为中国有词以来第一作手,虽苏(轼)、辛(弃疾)未能抗,况余子乎?”接着,他填了一首题为《沁园春•次韵毛润之初到陕北看大雪之作》的和词:
廿载重逢,一阕新词,意共云飘。叹青梅酒滞,余意惘惘;黄河流浊,举世滔滔。邻笛山阳,伯仁由我,拔剑难平块垒高。伤心甚,哭无双国士,绝代妖娆。
才华信美多娇,看千古词人共折腰。算黄州太守,犹输气概;稼轩居士,只解牢骚。更笑胡儿,纳兰容若,艳想情着意雕。君与我,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
之后,他将毛词、“和词”送交中共在渝的《新华日报》,要求一并发表。《新华日报》因未征得毛泽东本人的同意,11月11日只发表了柳亚子的“和词”。“和词”的发表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人们很想拜读毛泽东的“咏雪”原作。重庆《新民报晚刊》副刊编辑吴祖光几经周折找来几个不同的毛词传抄本,将之拼凑起来,得到一份完整的《沁园春•雪》。他认为:“从(该词)风格上的涵浑奔放来看,颇近苏辛词派,但是找遍苏辛词再找不出任何一首这样大气磅礴的词作。真可谓睥睨六合,气雄万古,一空倚傍,自铸伟词。”11月14日该报在副刊显著位置以《毛词•沁园春》为题隆重推出,并配发了热情洋溢的“按语”——“毛润之先生能诗词,似鲜为人知。客有抄得其《沁园春•雪》一词者,风调独绝,文情并茂,而气魄之大乃不可及。”由于毛词系由传抄本拼凑而成,故发表时与原作有数字之异。
11月28日,重庆《大公报》以《转载两首新词》为题,在显著版面转载了毛的《沁园春》及柳的和词,随即山城各大报纸竞相转载,并发表了大量步韵、唱和之作和评论文章。《沁园春•雪》不胫而走。
毛词发表后,《新民报晚刊》受到了国民党政府的压力。故宫博物院创办人之一、著名考古专家、吴祖光的父亲吴景洲,也许是出于对毛词的推崇,也许是出于对儿子的支持,特地填了一首和词《沁园春•咏雾》,12月15日也在《新民报晚刊》发表:
极目层峦,千里沙笼,万叠云飘。看风车上下,徒增惘惘;江流掩映,不尽滔滔。似实还虚,不竞不伐,无止无涯孰比高?尽舒卷,要气弥六合,涵盖妖娆!
浑莽不事妆娇,更不自矜持不折腰。对荡荡尧封,空怀缱绻;茫茫禹迹,何限离骚?飞絮漫天,哀鸿遍野,温暖斯民学大雕。思往昔,祗天晴雨过,昨日今朝。
几十年过去了,从能够查到的资料看,这一时期以《沁园春》词调唱和的词作及相关的评论文章有数十首(篇),其作者有国民党人,有共产党人,有反动墨客,有进步文人,也有中间分子。其立场也是复杂多样的:既有对毛词及作者的诋毁与攻击,也有对作者与中共的赞赏与支持;既有对“国统区”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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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乱象的批评,也有对战后和平局面的忧心,当然也有对立双方的驳难与辩护。在报刊方面,竟然形成了以《中央日报》、《和平日报》(原《扫荡报》)、《益世报》等为一方,以《新华日报》、《客观》杂志、《民主星期刊》等为另一方(重庆《大公报》作为一家独立的民营报纸,双方都曾在该报发表作品),围绕毛泽东词《沁园春•雪》进行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笔战。就参与人数、持续时间、社会反响来看,一首诗词在当时能引起如此规模的论争,是一种独特的历史现象。今天来看,这既是一个文化事件,也是一个政治事件。一些文人对毛词和中共的诋毁与攻击,主要集中在“拥兵自重”、“破坏和平”、“封建割据”等方面,这在两个政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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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支军队、两块政区(解放区与国统区)截然对立的情况下,在所难免。但笔战更多指向这首词是否体现了“帝王思想”。
【焦点:词作是否体现了“帝王思想”】
毛泽东的《沁园春》被蒋介石指斥为“帝王思想”不足为怪。蒋介石在与陈布雷谈到这首词时曾这样说:“我看他的词有帝王思想,他想复古,想效法唐宗宋祖,称王称霸。”并要求陈布雷:“你赶紧组织一批人,写文章以评论毛泽东诗词的名义,批判毛泽东的‘帝王思想’,要让全国人民知道,毛泽东来重庆不是来和谈的,而是为称帝而来的。”(《知情者说》第二辑,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年版)从这一历史背景出发,在国民党控制的报刊上发表的二十余篇诋毁毛词的唱和之作,多带有政党攻击的背景。在当时,也有一些作品并非站在国民党和蒋介石的立场,但也对毛词提出了质疑或批评,这就不能简单地归过于国民党的“御用文人”了。
在所有批评攻击毛词的作品中,易君左的词作具有代表性。易君左早年是北京大学文学学士、日本早稻田大学硕士,家学渊源,才高资绝,文、诗、书、画无不精工,被称为“三湘才子”。1945年12月4日,易君左在《和平日报》的“和平副刊”发表了一首和词。作者在序中矫“全民之命”,以盟主自命,号召“天下词家”作出响应:
“乡居寂寞,近始得读《大公报》转载毛泽东、柳亚子二词。毛词粗犷而气雄,柳词幽怨而心苦。因次成一韵,表全民心声,非一人私见;望天下词家,闻我兴起!”其词曰:
国脉如丝,叶落花飞,梗断蓬飘。痛纷纷万象,徒呼负负;茫茫百感,对此滔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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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吏黄巢,坑兵白起,几见降魔道愈高?明神胄,忍支离破碎,葬送妖娆。
黄金堆贮阿娇,任冶态妖容学细腰。看大漠孤烟,生擒颉利;美人香草,死剩离骚。一念参差,千秋功罪,青史无私细细雕。才天亮,又漫漫长夜,更待明朝。
易君左以其深厚的词学功底推出的“力作”,固然流露出了一丝忧国忧民的哀婉情愫,但将人民武装诬为黄巢“杀吏”,白起“坑兵”;称《沁园春•雪》是“冶态妖容”,尤其结句与《沁园春•雪》针锋相对,其弦外之音是:中国才迎来一线光明,由于共产党拥兵自重,内战将不可避免,“国脉”又将陷入黑暗,只能把幻想寄托在“明朝”了。与众多和词相比,易君左和词的艺术性不在话下,然而这种政治思想上的错误与偏见,理所当然地遭到了一些进步文人和民主人士的回击。易君左当然不能代表当时的知识分子群体。当时许多知识分子经历过推翻帝制、缔造共和的革命过程,对于得到过民主与科学洗礼的知识分子来说,这样的坚持是被十分看重的。对于皇权的敏感和封建的警惕,也体现了那一代人的时代风貌。
其实,柳亚子从毛泽东手中拿到这首词不久,也碰到了这首词是否存在“帝王思想”的问题。10月21日,尹瘦石向柳亚子索要毛泽东手迹及其和词,柳慷慨相赠。尹瘦石又请柳亚子给毛泽东手迹题跋,柳亦应之,作跋文曰:“毛润之《沁园春》一阕,余推为千古绝唱,虽东坡、幼安,犹瞠乎其后,更无论南唐小令,南宋慢词矣。中共诸子,禁余流传,讳莫如深,殆以词中类帝王口吻,虑为意者攻之资;实则小节出入,何伤日月之明。”此处所谓“中共诸子,禁余流传,讳莫如深”,当指《新华日报》只同意发表柳之“和词”而不同意发表“毛词”一事。柳亚子在跋文中揣度:“余意润之(毛泽东)豁达大度,决不以此自谦,否则又何必写与余哉。情与天道,不可得而闻,恩来殆犹不免自郐以下之讥欤?”拒绝发表的是毛泽东,还是周恩来?缺乏考证资料,不敢妄说。不过,《新华日报》作为中共报纸,不同意发表毛词,其理由正是柳亚子披露的“中共诸子”对于“帝王口吻”的顾虑。
正当重庆报刊为毛词笔战正酣之际,柳亚子有位老朋友前来造访,这位老朋友当年参加过中共,后来成为党国要员,也对《沁园春?雪》提出了质疑。碍于老朋友的面子,柳亚子憋着一肚子闷气,没有发作。第二天,柳亚子作《答客难》一文,对朋友的观点逐条批驳:“他(指毛泽东)是一个政党的领袖,人民的领袖,自然的领袖口气阔大,不同于勾章撇句的小儒……20世纪是人民的世纪,只有人民的领袖,没有反动的皇帝。非唐薄宋,不正是毛润之伟大的表现吗?《沁园春》说得好:‘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不是正告一般独夫民贼所专制的寿数已终,人民的世纪开始。” (《箫剑诗魂——柳亚子评传》,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
12月4日,《和平日报》刊出两封“读者来信”,分别是董令狐的《封建余孽的抬头》和杨依琴的《毛词沁园春笺注》。董令狐说道:“几千年来的王霸思想,很容易支配人心……连延安的‘领袖’也‘欲与天公试比高’了。一阕《沁园春》,‘还看今朝’,抱负自然不平凡,却出现了秦始皇的面目!” 在这则“来信”中,董显然是将毛词指为“几千年来的王霸思想”,并将毛泽东本人比成秦始皇。除了对毛词的攻击,董又将笔锋指向柳亚子:“柳亚子先生《沁园春》奉和圣制,顺嘴接文,诽谤古今,其实是封建残孽又一次的抬头而已!”将毛柳的诗词唱和说成“奉和圣制”,将毛柳友谊说成是君臣关系,目的仍在于批评毛词的“帝王思想”。
杨依琴则在《毛词沁园春笺注》一文中,先说:“毛泽东氏是长沙一师的学生,国文根蒂不坏,能诗也能词。观其近作《沁园春》颇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气概……口气真是不凡。”但文章笔锋一转,故意将古代的帝王将相拿来比附毛泽东:“项羽的《拔山吟》,汉高祖的《大风歌》,以之相较,渺乎其小,何足道哉!在作者的意思,秦皇汉武的武功是可以了,论‘文’则还差一点;唐太宗、宋太祖‘风骚’不够;就是武功顶呱呱的成吉思汗,也不过是一个不开化的野蛮人罢了。作者拿他们的事业私下和自己比上一比,结果觉得都不能满意。所以,接着就说:‘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自况之余,盖以自负也。”(2010年4月25《重庆商报》)有论者指出,这是有意用古代狭隘的帝王观念加于毛泽东,强加给《沁园春•雪》。论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22年后的1957年4月,毛泽东在同《人民日报》负责人的谈话中就曾强调:历史上不是提什么“文景之治”吗?实际上,文帝、景帝只是守成,是维持会,庸碌无能。从元帝开始,每况愈下。毛泽东说:西汉高、文、景、武、昭等读起来较有兴味,东汉两头均无意思,只有光武可以读。1964年3月24日,毛泽东在另一次谈话时指出,历史上当皇帝的有许多是知识分子,是没有出息的,隋炀帝就是一个会做文章、诗词的人。陈后主、李后主都是能诗能赋的人。宋徽宗既能写诗,又能绘画。一些老粗能办大事情,成吉思汗、刘邦、朱元璋。从上述情况来看,按照柳亚子的说法,毛泽东的确有“非唐薄宋”的气概。杨氏所论,并非毫无道理。
上述两篇“读者来信”发表后,12月29日,在储安平主编的《客观》杂志第8期上,该刊编辑聂绀弩发表了一篇驳“帝王思想”的辩论文章《毛词解》。这篇文章对董令狐和杨依琴对毛词的诋毁与曲解进行了反驳,并按照自己的理解阐述了毛词的思想内涵和主题。聂绀弩认为,毛词上半阕的头几句是“用雪、用白色、用寒冷来象征残暴的统治”,“而评论家反说作者欲与天公试比高,完全胡扯”。下半阕“翻成白话,不过说:强盗们,汉奸们,封建残余们!你们想用武力统一中国吗?你们自己认为可以成为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宋太祖、成吉思汗吗?你们错了!那不过是历史上的一些无知识、无思想的野蛮家伙。他们过去了,他们的时代过去了。今天,不是光靠武力、光靠蛮横可以得到天下的。要在今天成为一个人物,必须理解的多一些,必须自己成为一个知识者乃至思想家,必须能够代表人民的利益……试问这与封建余孽或帝王思想有一丝一毫的相同吗?不!刚刚相反,它是反封建的,反帝王的!”聂先生按照自己的理解,极力将毛词往“反封建,反帝王”上拉,贬低了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历史地位。倒是毛泽东自己在若干年后对此问题作了澄清:“我们应该讲句公道话。秦始皇比孔子伟大得多,可是被人骂了几千年。”“自古能军无出李世民之右者,其次则朱元璋耳”。可见,聂先生并不真正了解毛泽东。聂绀弩还依毛词韵也填写了一首《沁园春》,与易君左和词针锋相对:
谬种龙阳,三十年来,人海浮飘。忆问题丘九,昭昭白白;扬州闲话,江水滔滔;惯驶倒车,常骑瞎马,论出风头手段高。君左矣,似无盐对镜,自惹妖娆。
时代不管人娇,抛糊涂虫于半路腰。喜流风所被,人民竟起;望尘莫及,竖子牢骚。万姓生机,千秋大业,岂惧文工曲意雕?凝眸处,是谁家天下,宇内今朝?
客观地说,聂先生这阕和词并不见有多少高明之处,通篇充满了骂詈之词,甚至将易君左早年的“短处”拿来说事,如“扬州闲话,江水滔滔”,道理上却无法将对方驳倒。对此,易君左曾不满地在另一首《沁园春》序言中解释:“……余一生不靠党吃饭,亦从不知阿谀善颂善祷之词。凡欲所言,一本良知,知我罪我,在所不计。且如其为‘民主’则但宜批评,何效王婆骂街之丑态也,以此致海内词坛。”
以“四不”方针(不党、不卖、不私、不盲)标榜的《大公报》总编辑王芸生,于11月23日给好友傅斯年写信说:“孟真先生:日前之晤,承问笑话,忘记谈一事,即毛泽东近作之沁园春也。特另纸录陈,以见此人满脑子什么思想也。”(《傅斯年文物资料选辑》) “诗以言志,歌以咏怀”,这位以天下道义为担当的报人意识到了什么,忧戚之情溢于言表。即便如此,11月28日,恪守独立、公正立场的《大公报》还是将毛词和柳词一并发表。
在重庆,和王芸生一样忧心忡忡的知识分子不在少数。作家吴组缃在第二天的日记里这样写道:“昨日《大公报》转载毛泽东填词《沁园春》一首……毛主一切为大众,于文艺尤主‘为老百姓喜闻乐见’,却作这样的词。毛反对个人英雄主义,而词中充满旧的个人英雄主义之气息。看他与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这些霸主比高下:说‘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意与蒋先生争胜,流露踌躇满志之意。说山河壮丽,所以古今英雄都要争霸,逐鹿,他亦自居于此类英雄之一。这些气味,使我极感不快。”((《新文学史料》2008年第1期,人民文学出版社)查阅有关资料,凡经毛泽东本人亲自审定、正式发表的全部诗作,几乎无一篇涉及全民抗战、抵御外侮的作品。即使这篇1936年写于抗日前线的《沁园春•雪》,也是就中国历史上的王朝更替、成王败寇发出感慨。逐鹿中原,一匡天下,是共产党人的理想和抱负,这一思想在《沁园春•雪》里展露得淋漓尽致。问题的关键在于,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实现这一目标,“打江山、坐江山”显然不能成为共产党人的历史逻辑。在当时的背景下,吴组缃的忧怀之情颇具代表性。这则史料系吴组缃本人的日记,并未用于公开发表,故在当时未卷入诗文论争。
王芸生并未放弃作为报人的历史责任,从1945年12月16日起,他在重庆《大公报》分四次连载个人署名文章《我对中国历史的一种看法》。文章洋洋洒洒数万言,正如题目所说,表明了王芸生对中国历史的一种看法。王芸生在发表这篇文章时,文前曾有一个“补识”,颇引人注目:
这篇文章,早已写好。旋以抗战胜利到来,国内外大事纷纷,遂将此文置于箱底……近见今人述怀之作,还看见“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比量。因此觉得我这篇斥复古迷信、反帝王思想的文章还值得拿出来与人见面。翻身吧!必兢兢于今,勿恋恋于古,小百姓们起来,向民主进步。
中国历史上打天下,争正统,严格讲来,皆是争统治人民,杀人流血,根本与人民的意思不相干。胜利了的,为秦皇汉高,为唐宗宋祖;失败了的,为项羽、为王世充窦建德……这一部兴衰治乱史,正如中国历史的写法,只看见英雄争天下的人物,而看不见人民,至少是看不见人民意志的表现。事实也恰恰如此,中国过去两千多年的历史,所以乱多治少甚至竟无清明之治,就因为只见英雄争,不见百姓起,人民永远做被宰制者。今天我们应该明白这道理了,非人民自己起来管事不足以为治,也非人民自己起来管事不足以实现民主。
他指出的观点,很像毛泽东与黄炎培在延安窑洞中关于“政治周期律”的对话,也很像毛泽东在与林彪分道扬镳的庐山会议上严厉批评的“英雄创造历史”的思想。文章发表后,要比那些诗词唱和影响更大,王芸生受到的批评也更猛烈。
郭沫若在《客观》1945年第8期(1945年12月29日)上“步毛泽东原韵”作了一首《沁园春》,对王芸生的“学术文章”和易君左的“和韵”以及其他词作者的观点进行反驳。
说甚帝王,道甚英雄,皮相轻飘。看古今成败,片言狱折;恭宽信敏,无器民滔。岂等沛风,还殊易水,气度雍容格调高。开生面,是堂堂大雅,谢绝妖娆。
传声鹦鹉翻娇,又款摆扬州闲话腰。说红船满载,王师大捷;黄巾再起,蛾贼群骚。叹尔能言,不离飞鸟,朽木之材未可雕。何足道!纵漫天迷雾,无损晴朝。
郭沫若的和词除了体现了与聂绀弩和词一样的骂人特点之外,特别突出地赞扬毛词“恭宽信敏,无器民滔”,“气度雍容格调高”,并以“岂等沛风(刘邦),还殊易水(荆轲)”指出了毛泽东与历代帝王、英雄的区别。郭沫若深谙文章的影响力,除了运用诗词进行反击之外,1946年7月,又在上海《周报》第46期上发表文章《摩登唐•吉坷德的一种手法》,点名批驳了王芸生《我对中国历史的一种看法》一文的观点。他写道:“王先生把别人的寓意之作认为是‘述怀’,心血来潮,于是乎得到了一个惊人的发现:毛泽东才不外是一位复古派,迷信家,怀抱着帝王思想的人物。人赃俱获,铁案难移,于是乎他要‘斥复古’也就是斥毛泽东的复古,‘破迷信’是破毛泽东的迷信,反‘帝王思想’是反毛泽东的帝王思想。”不久,此文又在重庆出版的《萌芽》月刊8月号再次发表。
历史的玩笑开得有点大。1973年9月23日,毛泽东会见埃及副总统沙菲时说:“秦始皇是中国封建社会第一个有名的皇帝,我也是秦始皇,林彪骂我是秦始皇。中国历来分两派,一派讲秦始皇好,一派讲秦始皇坏。我赞成秦始皇,不赞成孔夫子。因为秦始皇第一个统一中国,统一文字,不搞国中有国,而用集权制,由中央政府派人管理各地,几年一换,不用世袭制度。”在要搞“正确的个人崇拜”的坚持下,“文革”期间,整个中国大地,成为一片红海洋,早请示,晚汇报,忠字舞,语录操,个人崇拜登峰造极。
在这场围绕毛词的唱和中,即使在拥毛阵营中,一些词作虽然没有直接参与毛词是否有“帝王思想”的笔战,但在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也并非对于“圣君明主”之类“风流人物”的赞赏与向往,而是表达了对于民主政治的追求与期望。著名爱国民主人士、中共领导人王若飞的岳父黄齐生,1946年3月代表延安各界来重庆慰问在“较场口事件”中被国民党特务打伤的民主人士,从报纸上读到一些人对柳亚子的攻讦之作,也步毛韵填了一首《沁园春》:
是有天缘,握别红岩,意气飘飘。忆郭舍联欢,君嗟负负,衡门痛饮,我慨滔滔。民主如船,民权如水,水涨奚愁船不高?分明甚,彼褒颦妲笑,祗解妖娆。
何曾宋子真娇,偏作势装腔惯扭腰。看羊胃羊头,满坑满谷;密探密捕,横扰横骚。天道好还,物极必反,朽木凭他怎样雕。安排定,看居父,走马来朝。
这首词的核心意思,在于“民主如船,民权如水,水涨奚愁船不高?”他强调的是,民主政治首先要保障公民的政治权利。“安排定,看居邠亶父,走马来朝”一句,引用《庄子•让王》的典故,虽然他针对的是国民党镇压民主人士的具体案例,却体现了“人权至上”的价值理念。这首词是1946年4月6日黄齐生返回延安前两天,到郭沫若家辞行时书赠郭沫若的。令人感到痛心的是,4月8日,黄齐生在返回延安途中,因飞机失事在黑茶山遇难。
《民主星期刊》是陶知行发起、邓初民主编的一家小报,在这次笔战中,也一时成为进步人士的战斗营垒。该刊发表了一首署名圣徒、题为《沁园春•读润之、亚子两先生唱和有感而作》的和词:
放眼西南,千家鬼嚎,万家魂飘。叹民间老少,饥寒累累;朝中上下,罪恶滔滔。惟我独尊,至高无上,莫言道高志更高。君不见,入美人怀抱,更觉妖娆。
任她百媚千娇,俺怒目横眉不折腰。我工农大众,只求生活;青年学子,不解牢骚。休想独裁,还我民主,朽木之材不可雕。去你的,看人民胜利,定在今朝。
“圣徒”到底是谁?查无可考。在其词中,尤应指出的是这几句:“惟我独尊,至高无上,莫言道高志更高。”“休想独裁,还我民主,朽木之材不可雕”。这些寄托着经过推翻帝制、缔造共和的中国人,虽然历史进程由于军阀混战、外敌入侵被打乱了,但民主政治作为世界潮流,仍然是进步的人们的共同理想与希望。
【参与笔战人士的历史命运】
对于国民党和一些知识分子关于“帝王思想”的指责,毛泽东自己作何解释呢?若干年后,毛主席正式为这首诗作批注:“雪:反封建主义,批判二千年封建主义的一个反动侧面。文采、风骚、大雕,只能如是,须知这是写诗啊!难道可以谩骂这一些人们吗?别的解释是错的。末三句,是指无产阶级。”经历过十年“文革”之后的人们,不会再将领袖人物的某句话作为判断是非曲直的金科玉律。我们有必要整理一下当年参与这场笔战的有关人士后来的历史命运。
这场笔战的主角,无疑当属柳亚子、易君左、郭沫若、王芸生、聂绀弩等人。易君左在政权变换之际,去了台湾。柳亚子留在大陆,在新政权中,曾担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员、全国人大常委会政务院文教委员、中央文史馆副馆长等职。1952年,他与叶恭绰、李济深、章士钊联名上书毛泽东,呼吁保护民族英雄袁崇焕墓,使袁墓古迹得以保存。除此之外,较少有影响的社会活动,于1958年逝世。学生时代的毛泽东,虽在“驱张”时期曾得到过吴祖光姻亲的帮助与支持,然而,首次发表毛词《沁园春》的吴祖光仍然没有逃脱政治运动的迫害。1957年吴祖光被打为右派,下放北大荒劳动改造,妻子新凤霞同年也被划为右派,“文革”中再次受到迫害。
在围绕《沁园春》的笔战中,王芸生时任《大公报》主编,他在建国后却经历了另一种人生历程。王芸生是一位无党派爱国民主人士,政论家、卓越的新闻工作者,在国共两党对决的夹缝中,他始终坚持独立的立场,不仅不断地批评当权的国民党,也没有放弃对革命的共产党的批评。抗战刚结束,王芸生就表示:“我们建议政府先做一件事,就是:取消新闻检查,开放言论自由……新闻检查的后果是领袖神圣化,只闻谀词,身入云端,政府一切好,绝对无错,在政府的文告里,永远责备人民,而不自检,于是久而久之陷于腐化无能而不自知,至于否定民主,远离人民。”这样的行事风格与思想立场,后来的遭遇也就可想而知了。
王芸生是在得到毛泽东口头请柬后才下决心北上解放区的。他北上的目的很清楚,初衷不改,不想为官,文章报国,为《大公报》事业继续奋斗。这是得到最高层明确承诺的。然而,他还未踏上解放区的土地,就得知天津《大公报》被易名为《进步日报》,重庆《大公报》也被改为中共重庆市委机关报《重庆日报》。《大公报》的同仁们,在后来的政治运动中都先后不同地经历了悲惨的命运,杨刚、范长江自杀了,蒋荫恩、孟秋江“文革”中被迫害致死,许君远、徐铸成、徐盈、彭子冈、赵恩源、李纯青、萧乾、陆治、朱启平等都没有逃过厄运。1957年,王芸生由于得到毛泽东的亲批,才逃过一劫,没有被划为右派。1980年5月在北京逝世,结束了半生辉煌、半生忧郁的一生。
这场笔战中,站在拥毛立场上的另一重要媒体,是聂绀弩担任编辑、由储安平创办的《客观》杂志。储安平的结局已为世人所熟知。
而曾为捍卫毛词挺身而出的聂绀弩先生,则是中国现代作家中少有的传奇性人物,一生大起大落,饱经沧桑。他1920年代考入黄埔军校第二期,参加过国共合作的第一次东征,后又考入莫斯科中山大学。他是周恩来的学生,曾与邓小平、伍修权、蒋经国同窗;他曾与毛泽东彻夜谈诗论文;鲁迅逝世时,他是八名抬棺者之一。1955年,他在胡风事件中受牵连被隔离审查,1957年“反右”中被打成右派,“文革”中又因“现行反革命罪”被判处无期徒刑,并长期在北大荒劳动改造。
聂绀弩为毛辩护填写的这首《沁园春》不能说是成功之作。也许正应了“文章憎命达”、“愤怒出诗人”的古训,建国后聂绀弩落难时的诗作,主要由“三草”(北荒草、南山草、赠答草)组成的《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注解集评》于2009年11月出版,倒是在当代文学界产生了强烈反响。首发式上,有学者指出,聂绀弩的诗是“一代儒林痛史”。在长期流放北大荒劳动和坐牢的岁月里,聂绀弩事事入诗,给后人留下了一部可贵的诗史。下面从中选取两首,一首是与当年的拥毛词同调的《沁园春•赠木工李四》:
马恩列斯,毛主席书,左拥右摊。觉唯心主义,抱头鼠窜,形而上学,哑口无言。滴水成冰,纸窗如铁,风雪迎春入沁园。披吾被,背加皮塔尔,鱼跃于渊。
坐穿几个蒲团,遇人物风流李四官。藐鸡鸣狗盗,孟尝宾客; 蛇神牛鬼,小贺章篇。久想携书,寻师海角; 借证平生世界观。今老矣,却穷途罪室,邂逅君焉。
另一首是《挽雪峰二首之一》:
狂热浩歌中中寒,复于天上见深渊。
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
一夕尊前婪尾酒,千年局外烂柯山。
从今不买筒筒菜,免忆朝歌老比干。
这两首诗词,无论艺术水平还是思想水平,得到了人们更多的首肯与赞赏。特别是“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一句,夏衍赞道:“真是深刻的名句。”老报人曾敏之称此句,“高度概括了知识分子在历次政治运动中的痛苦遭遇”。
郭沫若逝世于1978年,他在建国后基本充当了新中国“文化班头”的角色。这位曾经叱咤文坛的文化领袖,20多年后因在解放前的名作《十批判书》中批评秦始皇,在“文革”中受到毛泽东的批评。
郭沫若在“文革”中的“风派人物”作派,一直为人诟病。建国前,在白色恐怖之下,曾经写过讨蒋檄文《请看今日之蒋介石》的郭沫若,这样歌颂毛泽东:“在一万公尺的高空,在图-104的飞机之上,难怪阳光是加倍地明亮,机内和机外有着两个太阳!”(《题毛主席在飞机中工作的摄影》)他也曾这样歌颂“四人帮”中的首要分子江青:“亲爱的江青同志,你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你善于活学活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你奋不顾身地在文化战线上陷阵冲锋,使中国舞台充满了工农兵的英雄形象。”(《献给在座的江青同志》)1976年毛泽东逝世后,“四人帮”被粉碎,郭沫若作了这样一首《水调歌头》:
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还有精生白骨,自比则天武后,铁帚扫而光。篡党夺权者,一枕梦黄粱。
野心大,阴谋毒,诡计狂。真是罪该万死,迫害红太阳!接班人是俊杰,遗志继承果断,功绩何辉煌。拥护华主席,拥护党中央。
“文革”结束后,有人在《人民日报》撰文,指责他“软软腰肢,弯弯膝盖……朝秦暮楚,门庭常改”;讽刺他“大风起兮云飞扬,风派细腰是弹簧”。即便如此,他在“文革”中亦未能逃脱悲惨结局。1966年夏,“文革”开始,全国掀起一股“扫四旧”的狂飙,郭沫若为长篇小说《欧阳海之歌》所题书签被人揭发隐含“反毛泽东”的字样。狂热的红卫兵开始冲击郭沫若并限期让他“交待罪行”,郭沫若大难临头。周恩来得知情况,提前把他秘密转移。此时的郭沫若百感交集,遂写一首《水调歌头》以排遣郁闷,并解释真相:“《欧阳海之歌》书名为余所书,海字结构本一笔写就。有人穿凿分析,以为寓有‘反毛泽东’四字,真是异想天开。”词中有“堪笑白云苍狗,闹市之中出虎,朱色看成蓝。革命热情也,我亦受之甘。”之句。
的确“白云苍狗”,1967年春到1968年春,一年之内,郭沫若的两个儿子在“文革”风暴中先后被逼死或自杀。1967年4月,三子郭民英在部队自杀身亡,明明是冤死,郭沫若仍向组织写信,进行自我批评,“我没有教育好子女”。1968年4月,二子郭世英被北京农大歹徒绑架关押,他连周总理也不敢告知,还言不由衷地说:“我是为了国家好啊!”儿子后来被打死了还是不敢说话,只是默默抄写儿子留下的日记……
针对历史上郭沫若与王芸生的笔战,学者谢泳曾写过一篇题为《郭沫若与王芸生,谁看清了历史?》的文章,指出:“应该说真正看清中国史的不是郭沫若,而是王芸生。”此言确当与否,当由读者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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