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博簡（二）·從政甲》“洒則失眾”釋讀平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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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上博簡（二）·從政甲》“洒則失眾”釋讀平議

（南京大學文學院）
（一）从“舟”與从“西”的爭辯
《從政》甲篇第八簡云：“”[1]。張光裕先生隸定為“（？）則（失）眾”[2]，並考釋云：
“”字，从水，其右旁有異於“西”，釋暫闕。惟從政者宜用心勤政，不可有散佚之心，否則易失民心，故該字或本有“疏泄”義，故得云“則失眾”。《禮記．大學》：“道得眾則得國，失眾則失國。”《大戴禮記．千乘》：“國有道則民昌，此國家之所以大遂也。”從政者明乎此，則國泰而民安矣。[3]
張氏說“”字有“疏泄”義，似出於猜測，原無實據，加上釋文闕略，故學者多有異辭。如周鳳五先生云：
按，此字右旁從舟聲，見《包山楚簡》簡二七六“受”字所從（基案：簡二七六無“受”字，疑當為簡二七七之誤），可以讀為“輈張”、“譸張”的“輈”或“譸”，訓誑，見《尚書．無逸》。簡文是說，為政者如果欺誑不實，就會喪失民心。[4]
案：《鄂君啟舟節》“舟”字作“”[5]，《包山楚簡》作“”或“”[6]，其字下端左右分開，這是源自甲文及金文的寫法。從周氏所舉的例子，仍然可以看到這點。如《包山楚簡》簡十八“受”字作“”[7]，簡二七七作“”[8]，其“舟”旁的寫法雖稍異於獨體，但仍保留下端分開的特點，與簡文右旁的下部不同[9]。事實上，同書《容成氏》篇也有兩個從“舟”旁的字，一為第九簡的“”（）[10]，一為第四十五簡的“”（）[11]，均與“”字的右旁有別。可見說“此字從水，舟聲”，並不可信。
此外，王中江先生認為：
“則”字前一字模糊不清，周鳳五訓為“誑”，可備一說。據《左傳．襄公》十八年所載“且社稷之主不可以輕，輕則失眾。君必待之”，暫釋為“輕”。[12]
案：釋“”為“輕”，缺乏字形及聲韻上的支持，難以得到學術界的認同。反而何琳儀先生的觀點頗值得注意，何氏云：
“洒”，原篆作。《考釋》云“其右旁有異於西，釋暫闕。”其實此字右旁為“西”字無疑。（原注：何琳儀《戰國文字聲系》1349-1350頁，中華書局，1998年。）《禮記．內則》“屑桂與薑，以洒諸上而鹽之。”洒當訓“散”或“播”（原注：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屯部。），亦作“灑”。《文選．陸機演連珠》“時風夕灑。”注，“瀚曰，灑，猶散也。”[13]
案：《說文．水部》云：“洒，滌也。从水，西聲。古文為灑埽字。”[14]而其訓為“散”，當為“汛”之假借。“汛”，《說文》云：“灑也。”[15]段玉裁云：
卂，疾飛也。水之散如飛，此以形聲包會意也。……按“汛”　　　與“灑”互訓而殊音，“洒”則經典用為“灑”之假借，然謂“洒”　　　即“汛”之假借，則於古音尤合。蓋“洒”从西聲，西古音如詵也。

中国历史故事韩语翻译

　　　小顏注《東方朔傳》“洒埽”云：“洒，音信。”此謂即汛字也。　　　云：“又山豉反。”此謂即灑字也。此等必皆《漢書音義》舊說。[16]
段氏稽考舊音，將“洒”、“汛”二字的音近關係說得很清楚。（這點對下文的論證頗為重要，說詳後。）其實在何氏之前，陳劍先生亦釋“”為“洒”[17]，不過他在字後括上問號，未加說明。後來蘇建洲先生撰文，認為“以字形而言，當以何先生所說為是。”[18]陳秉新先生也有近似的看法，而解釋不同，陳氏云：
此字右旁作，確當隸西，散盤西字作，不簋西字作，可資比較。，即洒字。《說文》：“洒，滌也。从水，西聲。古文為灑掃字。”《集韻．賄韻》：“洒，高峻貌。”《詩．邶風．新臺》：“新臺有洒，河水浼浼。”毛傳：“洒，高峻也。”陸德明釋文：“洒，七罪反，韓詩作漼，音同。”簡文洒則失眾，謂以高峻自持，則失民心。[19]
案：考上博簡“西”字寫作（《容成氏》簡三十一）[20]、（《周易》簡十七）[21]、（《周易》簡三十五）[22]、（《周易》簡三十七）[23]、（《周易》簡五十七）[24]諸形，屬於當時楚地的典型寫法。鑑於其頂筆與字的右旁頗有不類，故張光裕先生稱“其右旁有異於‘西’”。然而這種筆劃上的歧異，反映的可能只是戰國文字一字多形的現象，這在出土文獻中極為普遍。何琳儀先生曾云：“既（基案：“既”，疑當為“即”。）便是同一地域，乃至同一墓葬，甚至同一器物中文字也間有殊異。”[25]而且，回顧“西”字的發展歷史，也確曾出現過類似字右旁的寫法。如甲骨文“西”字有作（甲八一六）、（甲二○二九）諸形[26]，金文有作（幾父壺）、（禹鼎）諸形[27]。而稍後的睡虎地秦簡，西字寫作[28]。字形均與簡文右旁近似。故何氏之釋，未為無據。然而說“散則失眾”，不獨難於索解，而“散”或“播”，也不像明確的政治措施或態度。至於陳說“高峻自持”，似指統治者君臨百姓的姿態和形象，但由於缺乏文獻例證，究竟是否可視為當時國君失政的一項弊端，尚屬疑問。
鑑於上述幾種解釋，都不盡令人滿意。因此有部分學者根據字形，別出新解。
（二）“鹵莽”的疑惑
在戰國文字中，與“西”字形相近的，尚有“鹵”字，黃錫全先生云：
戰國文字“西”與“鹵”每每混同，不易區分。如包山楚簡的“盬”、“鹽”等字，所從的鹵有的就與“西”寫法一模一樣。因此，此字就是“滷”字，見於《玉篇》、《集韻》。滷即鹵，《爾雅．釋言》“滷，苦也”，《漢書．溝洫志》注蘇林引作“鹵”。“鹵”字已見於金文。《莊子．則陽》記長梧封人問子牢曰“君為政焉勿鹵莽，治民焉勿滅裂”，疏：“鹵莽，不用心也。滅裂，輕薄也。夫民為邦本，本固則邦寧，唯當用意養人，亦不可輕爾搔擾。封人有道，故戒子牢。”這段文字可以與簡文相互印證。此字釋為“滷”，即“鹵”，可以無疑。[29]
陳美蘭先生支持黃氏的意見，認為其“說字釋義均穩妥恰當，應可從”[30]，故其釋文一依黃說，釋“”為滷，並云：
滷則眾：即“鹵則失眾”，意謂：在上者滷莽蠻橫，就會失去民心。[31]
案：黃、陳俱解“鹵”為“鹵莽”，然而在先秦時代，“鹵”在作為單音節詞使用時，似無“鹵莽”之義。“鹵”之訓為“鹵莽”，不僅不見於故訓，在現傳的先秦文獻資料中，也找不到這樣的用例。關於這點，可以參考下面的列表：
書名
次數
原文
鹽鹼地
古地名
鹵莽義
其他
易傳
1
兌為澤，為少女，為巫，為口舌，為毀折，為附決，其於地也，為剛鹵。(說卦)
※



左傳
2
甲午，蒍掩書土田，度山林，鳩藪澤，辨京陵，表淳鹵。(襄公二十五年傳)
※





晉荀吳帥師敗狄于大鹵。（昭公元年經）

※


公羊傳
1
此大鹵也，曷為謂之大原﹖（昭公元年傳）

※


穀梁傳
1
中國曰太原，夷狄曰太鹵。（昭公元年傳）

※


爾雅
1
杜，土鹵。（釋草）



※
莊子
4
君為政焉勿鹵莽，治民焉勿滅裂。昔予為禾，耕而鹵莽之，則其實亦鹵莽而報予；芸而滅裂之，其實亦滅裂而報予。（則陽）


※



故鹵莽其性者，欲惡之孽。（則陽）


※

管子
2
去菹菜鹹鹵斥澤山閒不為用之壤，寡人不得籍斗升焉。（輕重乙）
※





若此，則菹菜鹹鹵斥澤山閒之壤，無不發草，此之謂籍於號令。（輕重乙）
※



呂氏春秋
1
鄴有聖令，時為史公，決漳水，灌鄴旁，終古斥鹵，生之稻粱。（先識覽）
※



*表中“鹵”字涵義之區分，主要根據《十三經注疏》及諸書原注。
上面列表，客觀而全面地反映了“鹵”字在先秦傳世文獻中的實際使用情況。可以看到，“鹵”除用作專門名詞外，其餘都作“鹼地”解，這與《說文》的解說相符[32]。唯有在“鹵”、“莽”連文的時候，其詞性及涵義才有所改變。對此，前人曾提出過兩個觀點，很值得注意：
其一，“鹵莽”之“鹵”，或為“蓾”之通假。考“鹵莽”一詞，初見於《莊子．則陽》篇，其言云：“君為政焉勿鹵莽，治民焉勿滅裂。”[33]《經典釋文》引司馬彪注：“鹵莽，猶麤粗也。”[34]後來揚雄作〈長楊賦〉，云“拔鹵莽，刊山石”[35]，李善注云：“拔莽削石以通道。”[36]而清．胡紹煐《文選箋證》云：
鹵，與蓾同。《說文》：“，艸也，可以束，或从鹵。”《爾雅》：“蓾，蔖。”《郭注》云：“作屨苴草。”《釋文》：“蓾，本作鹵。”粗草謂之鹵莽，故凡麤粗謂之鹵莽。……蓋蓾即之或體，鹵又蓾之省文。[37]
案：《方言》卷十云：“莽，草也。”[38]《小爾雅．廣言》與此同[39]。如是則所謂“鹵莽”，本字當作“蓾莽”，為一近義連字詞。若單獨使用，則不論作“”、“蓾”或“鹵”，均無“麤粗”之義。
其二，“鹵莽”或為一聯綿詞。朱駿聲在《說文通訓定聲》“鹵”字條下，曾將“鹵莽”歸入“疊韻連語”，認為“‘莽’讀如‘莫’（基案：“莫”即“暮”之古文。“莫（暮）”上古屬鐸部，“鹵”屬魚部，魚、鐸對轉。）”[40]。　　案：“莽”，《經典釋文．莊子音義》作“莫古反”[41]，而“鹵”，同書《公羊音義》作“力古反”[42]（昭公元年）。其反切下字相同，竝屬魚部，疊韻。是“鹵莽”殆為一疊韻聯綿詞，或出於方言，或出於莊子之創造。徐德庵先生撰〈莊子連語音訓〉，對此作了更詳細的考證，認為“鹵莽”實為“浪孟”之音轉，徐氏云：
《釋文》：“‘孟’，徐武黨反，或武葬反。‘浪’，徐力蕩反。向云：‘孟浪音漫瀾，無所趣舍之謂。’李云：‘猶較略也。’崔云：‘不精要之貌。’”按，“孟浪”為疊韻連語。《文選．笙賦》：“罔‘浪孟’以惆悵。”“浪孟”則其倒易語也。……“孟浪”又與“鹵莽”、“滅裂”為一聲之轉。《則陽》篇：“君為政焉，勿‘鹵莽’；治民焉，勿‘滅裂’。”郭注：“‘鹵莽’、‘滅裂’，輕脫末略，不盡其分。”郭義與“孟浪”同。《釋文》：“‘鹵’，音魯；‘莽’，莫古反。”則“鹵莽”、“滅裂”亦均為疊韻連語，特“鹵莽”為倒易語耳。[43]
依徐氏之見，則“鹵”或為“浪”，或為“裂”。文既無定字，則“鹵莽”之“鹵”，與單音節詞“鹵”，可能並無任何意義上的關連。
基於上述兩點，加上“鹵”之訓為“鹵莽”，文獻無徵，黃氏之說，未可遽信。然而他對於字形上的分析，卻並非全無根據。
考《說文．鹵部》云：“鹵，西方鹹地也。从西省，象鹽形。安定有鹵縣。東方謂之，西方謂之鹵。”[44]段玉裁云：“‘省’字衍。”[45]王筠亦云：“‘西省’二字，當作‘卤’一字。”[46]“卤”即“西”之籀文。是鹵字或從“西”[47]。蓋二字在形、義上關係密切。劉漢生、高其良先生認為“‘西’是一種盛鹽的器具，後假借為盛產鹽鹵的方位之稱；‘鹵’是會意字，表示容器內有鹽鹵”[48]，從而得出“西、鹵本是同源字”[49]的結論。雖然，西字是否為盛鹽之器，目前尚難究詰[50]。部分學者，如季旭昇先生，便不同意這個說法[51]。但他也認為，“‘西’、‘鹵’可以視為同源同形字，本作‘西’形……。其後分化，則以加鹽點者為‘鹵’，不加者為‘西’”[52]。如果此說不誤，則黃氏所謂“戰國文字“西”與“鹵”每每混同，不易區分”的現象，正可以二字同源的觀點來解釋。以上博簡二為例，鹽字寫作[53]，其所從之鹵，便與同書之西字無別。“混同”之說，誠為不妄。不過，卻未可輕易斷言“此字就是‘滷’字”。
那麼，簡文“”字之右旁，究竟應隸定為“西”，還是隸定為“鹵”呢？
（三）新的證據及相關問題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五）》的出版，為解決這個難題帶來了新的曙光。《季庚子問於孔子》篇有一段孔子的話，引述了魯國大夫臧文仲的政論，其內容與《從政》甲篇的“七機”大致相同，可視為本文的異文材料。其第十簡云：“”[54]，濮茅左先生隸定為“俞（逾）則（失）眾”[55]，並考釋云：
“俞”，讀為“婾”，輕視，鄙薄。《左傳．襄公三十年》：“魯　　　使者在晉，歸以語諸大夫，季武子曰：‘晉未可婾（原注：一作“偷”）　　　也。’”“俞”，或讀為“逾”。[56]
案：“俞”字“从舟”[57]，“舟”的楚文字寫法與“”字的“”旁頗有分別（參上文第2頁），反觀後者，卻與本文“”字的右旁相似，應是同一個偏旁的不同寫法。褟健聰先生云：
“”對應“”，二字聲旁相同。與之相關的另有上博《相　　　邦之道》簡4的“”字，此字孟蓬生先生指出即“訊”字《說文》　　　古文，又見於《姑成家父》簡1，沈培先生亦認為是“迅”，與“強”　　　對。我們懷疑上兩字也可讀為訊問之“訊”，與《從政》篇的“獄”　　　或相關。[58]
案：“”之“”旁，字形與《上博（三）．周易》簡五十七的“”[59]基本相同，屬於楚簡“西”字的典型寫法，可釋為“西”。那麼，與之對應的“”字，其右旁無疑為“西”之異寫。這樣，何琳儀先生“其實此字右旁為‘西’字無疑”的說法，便得到了有力的證明。而“西”與“卂”，由於聲音相近（西，古音先。《文選．袁淑〈傚曹子建樂府白馬篇〉》：“留宴汾陰西”，李善注云：“西音先，叶韻也”。考先、卂竝屬心紐，韻部則文、真旁轉，聲同韻近。關於這點，可參第3頁引段玉裁注及馬敘倫《說文解字六書疏證》卷五“訊”字條。），在文字演變的歷史中，曾出現過聲旁換用的情況。如“”，《說文》指為“訊”之古文[60]；“洒”，段玉裁以為“汛”之假借。其實，將之視為同字異構的關係[61]，可能更恰當些。孟蓬生、沈培兩先生根據舊說，將原來釋為“”的字（見《上博（四）．相邦之道》簡4及《上博（五）．姑成家父》簡1），分別改讀為“訊”及“迅”[62]，都是有根據的。然而“”字究竟該如何隸定？是否該改

中国历史故事中好词好句

讀為“訊”？如果改讀，又應當如何解釋？這些都是要加以說明的。無奈褟氏之言過於簡略，我們無從得知答案。楊澤生先生指出：“從文義上講，將‘’釋為‘迅’似乎不是很好講。”[63]他認為此字當釋為“鹽”，楊氏云：
字按字形可隸定作“”，所從“鹵”下面的橫畫當即“皿”之省，《古陶文彙編》6·20“醬”字字作，其右下角的橫畫亦“皿”之省；而“鹵”上面的橫畫當是飾筆，《上博五》“宀”旁常常在在其下加一短橫。所以此字實應隸定作“”，當是“鹽”字的異體；《從政》篇的“”從“水”從“鹵”，當是“鹽”字的另一異體。“”和《從政》的“”皆當讀為“嚴”。“嚴則失眾”似乎比較好理解。[64]
陳劍先生贊成楊氏的意見，並對“”字作出如下分析：
按此形下所从就是“鹵”字，其較爲特別之處在於比一般的“鹵”字下面多出一長橫筆。同樣寫法的“鹵”字和“鹵”旁曾侯乙墓竹簡中多見。至於其長橫筆之下又再加一短橫為飾筆，與楚文字中常見的“至”和“室”等字情況相同。將《從政》的“滷”字跟“”字結合起來考慮，如它們釋讀為“鹽（嚴）”符合事實，則“”字似可分析為从“宀”从“（鹽）”或“滷（鹽）”省聲。[65]
而對於“”字，陳氏認為亦是“鹽”之異體：
簡文“滷”其實應是“鹽”字異體。戰國文字中“鹽”字多作“”形，見於包山簡147、上博竹書《容成氏》簡3等。或上半增从“水”作形，可隸定作“”。……衆所周知，戰國文字中省略偏旁的現象非常多見，“（鹽）”形省略“皿”旁，就成爲簡文“滷”字了。“滷”既可釋爲“鹽”，則在簡文中顯然當讀爲“嚴”。……
古書中“嚴”常用爲“威嚴”義，引申爲“嚴厲”、“嚴急”（原注：《說文·吅部》：“嚴，教命急也。”），可跟“寬”相對爲言。……在《論語》中，“寬則得衆”之語兩次出現（《陽貨》、《堯曰》），正跟簡文“嚴則失衆”之語相反相成。[66]
案：陳氏將簡文與《論語》加以對照，不但方法可取，而且也使結論顯得有力。不過，其意見卻並非全無可議。首先，在字形上，楊、陳二氏把“”、“”兩字都假定為“鹽”的省形或異體，可是“鹽”字的類似寫法，卻始終無法在古文字中找到[67]，這無疑是可疑的。而且，如陳文提到的“”字，假若將皿旁省略，便馬上會造成與“洒”、“滷”二字的混淆。何琳儀先生曾指出：“簡化要以不影響對文字的釋讀為原則，戰國文字中多數簡化字也確實如此。”[68]張桂光先生也說：“形符增減的隨意性是有一定限度的，當一些字的減省涉及關鍵部位或增加導致字義的改變的時候，它就可能變成另一個字了。”[69]因此，雖說“戰國文字中省略偏旁的現象非常多見”，但也絕不能一概而論。此外，“”字下部的長短兩劃，究竟是省形符號抑或飾筆？楊、陳二氏的理解亦各不相同。假如屬於後者，則飾筆之上的“”旁，以字形論，顯然就是“西”字。這樣，“”字似可分析為从“宀”，西聲，而底部的長短兩橫劃均為飾筆。
其次，在通假上，不論是傳世文獻或出土文獻，鹽字作為通假字的用例都比較少見。而在已確知的通假資料當中，暫時還沒有發現任何“鹽”、“嚴”通假的例子。
因此，楊、陳兩位先生的說法雖不乏灼見，但假設的成分較多，難以遽信。而晚近出版的《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1-5）文字編》，編者分別將“”、“”二字隸定為“洒”及“”[70]。結合上文的種種分析，這應該是最為恰當的做法。
然則簡文“洒則失眾”，到底該如何解釋呢？
（四）“洒則失眾”的訓詁學詮釋
上節提及的《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1-5）文字編》，編者在釋“”為“”的同時，註明：“按：讀為‘迅’。”[71]然而“迅則失眾”，不僅於古無徵，也無法與《論語》之“寬則得眾”構成對文關係，這樣改讀，難免有欠理想。
根據《漢書．東方朔傳》顏師古注，我們知道“洒，音信”[72]，與“汛”通。其實，除卂聲外，古音與西聲接近的，尚有聲。下面迻錄《經典釋文》裏的一些古音資料，以助我們了解這幾個聲旁之間的關係：
（１）奮訊，音信，又音峻。字又作迅，同（《詩．邶風．雄雉》）；
（２）迅雷，音峻，又音信（《禮記．玉藻》）；
（３）迅風，音信，又音峻，疾也（《左傳．僖公十六年》）；
（４）振訊，音信，又音峻，本亦作迅（《公羊傳．莊公八年》）[73]。
上面資料表明，古代從卂聲的字，除本音外，又可以讀為“峻”。那麼，與卂聲極為接近的西聲，改讀為“峻”，應該是不成問題的。考“洒”字古音讀如“洗”，與“峻”竝屬心紐文部[74]，雙聲疊韻，音近可通。事實上，經傳之中也有“洒”、“峻”通假的例子。段玉裁云：
“陖”，古叚借“洒”字為之。《邶風》曰：“新臺有洒。”《傳》曰：“洒，高峻也。”“峻”即“陖”之同音通用。《傳》意謂：經之“洒”，即“陖”之叚借也。西聲、聲古音同在十三部。[75]
對於段說，近人傅定淼〈《詩經》條件異讀考略（續）〉認為：
段玉裁《說文》“洒”注認為《新臺》此“洒”為“峻”字之借，甚確，“峻”也是文部字。[76]
據此，則簡文“洒”與“”，無疑可讀為“峻”。
“峻”，亦作“陖”[77]。《廣雅．釋詁一》云：“陖，急也。”[78]（基案：急者，急迫之謂。《玉篇．心部》：“急，迫切也。”《廣雅．釋詁一》：“迫，急也。”蓋“陖急”之“急”，除表示一般時間上的“疾急”外，更多的是指情勢、處境上的“逼迫”。《戰國策．楚策一》：“齊急宋。”郭希汾注：“急謂迫之使不得不從。”此其義。）《廣韻．稕部》云：“峻，險也。”[79]蓋險則峻險難行，急則峻急難安。簡文“峻”字，即峻險、峻急之義。而“為政嚴峻”[80]，政險令急，必然導致不良的後果，《荀子．天論》云：
楛耕傷稼，楛耨失歲，政險失民。[81]
所謂“政險失民”，清楚點出了“險政”與“民心”的關係。又《管子．宙合》篇：
政險民害，害乃怨。怨則凶。[82]
故同書《霸形》篇主張“緩其刑政”[83]，《墨子．非攻下》亦謂：“寬以惠，緩易急，民必移。”[84]“寬緩”的對面，正是“險急”（參注83）。那麼，顯而易見，簡文“峻則失眾”，與《論語》“寬則得眾”，文義實相反相成。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古人似乎更喜歡用“峻急”一詞來形容當權者的暴政，而過去也曾出現過“秦法峻急”[85]、“吳政峻急”[86]等說法。甚至是備受後世推崇的諸葛亮，當時也受過如下的批評：
亮刑法峻急，刻剝百姓，自君子小人咸懷怨歎。[87]
究竟諸葛亮曾否“刻剝百姓”？[88]本文暫且不論。但“自君子小人咸懷怨歎”，無疑是指施行峻政的後果。可見行政峻急，難免招致百姓怨恨。《管子》曾云：“怨則凶。”而所謂“凶”，最明顯的一種表現，就是“政急民流”[89]，眾叛親離。《開元占經》引《黃帝占》云：
主亂政急，骨肉親疏遠，宗室不和附，人君不安。[90]
而《鹽鐵論．未通》篇云：
傳曰：“政寬者民死之，政急者父子離。”是以田地日荒，城　　　郭空虛。[91]
所謂“民死之”，意謂人民都願意為國出力，死而後已；而“父子離”，則表示人民流亡遠徙，骨肉分離，最後導致國家“田地日荒，城郭空虛”的慘澹局面。
事實上，上引《鹽鐵論》的一段話，不僅可視為“寬則得眾”與“峻則失眾”的真實注解，同時，它還可以促使我們思考一個問題：即所謂“得眾”與“失眾”，除了指民心的向背外，是否也牽涉到人口、生產力、勞動力、軍事力量等現實問題？而孔子說“寬則得眾”的時候，是否已兼指這些方面的涵義？抑或，他與臧文仲所說的話，僅僅是語言相似，而內涵不盡相同？這些，顯然都是值得深思的問題。
（五）結語
綜合以上分析，簡文“”字，可隸定為“洒”，讀為“峻”。“峻則失眾”，可解為：（統治者）行政峻急，則失去民眾。
＊此文初稿為本人博士論文之一篇，後在南京大學期間，進行了大幅度的修改與重寫，以迄完成，並將於香港浸會大學《人文中國學報》第十五期上正式發表。作者謹志。
（編者按：[1]參馬承源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頁66。
[2]同上，頁222。
[3]同上，頁222-223。
[4]見周鳳五〈讀上博簡楚竹書《從政》甲篇劄記〉，朱淵清、廖名春編《上博館藏戰國楚竹書研究續編》，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頁185。
[5]參容庚《金文編》，北京：中華書局，1985，頁606。
[6]參湯餘惠主編《戰國文字編》，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頁590。
[7]同上，頁251。
[8]同上。
[9]關於這點，蘇建洲曾發表過類似的見解。〈上博楚竹書（二）考釋四則〉云：“周先生所舉《包山》277‘受’作，其所從‘舟’上部與相似，但下部並不相同，似不可加以等同。”（簡帛研究網（03/01/18），http：//www.jianbo.org/Wssf/2003/sujianzhou05.htm。）
[10]同注１，頁101。
[11]同注１，頁137。
[12]見王中江〈《從政》重編校注〉，簡帛研究網（03/01/16），http：//www.jianbo.org/Wssf/2003/ wangzhongjiang02.htm。
[13]見何琳儀〈滬簡二冊選釋〉，簡帛研究網（03/01/14），http://www.jianbo.org/Wssf/2003/helinyi01.htm。案：此文後收入黃德寬、何琳儀、徐在國合撰《新出楚簡文字考》（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7），文字稍有異同。
[14]見丁福保編《說文解字詁林》，台北：商務印書館，1970，頁5083b。
[15]同上，頁5097a。
[16]同上。
[17]見陳劍〈上博簡《子羔》、《從政》篇的拼合與編連問題小議〉，簡帛研究網（03/01/08），http://www.jianbo.org/Wssf/2003/chenjian01.htm。
[18]見蘇建洲〈上博楚竹書（二）考釋四則〉。（同注９。）
[19]見陳秉新〈《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補釋〉，《江漢考古》總第91期，2004年第2期，頁89-91。
[20]同注１，頁123。
[21]錄自馬承源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頁29。
[22]同上，頁47。
[23]同上，頁49。
[24]同上，頁6

中国历史王莽故事

9。
[25]見何琳儀《戰國文字通論（訂補）》，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3，頁266。
[26]錄自《甲骨文編》，北京：中華書局，1965，頁464。
[27]錄自容庚《金文編》。（同注５，頁765。）
[28]錄自陳振裕、劉信芳（1955-）編《睡虎地秦簡文字編》，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頁161。
[29]見黃錫全〈讀上博楚簡（二）劄記八則〉，朱淵清、廖名春編《上博館藏戰國楚竹書研究續編》。（同注４，頁460。）
[30]見季旭昇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讀本》，台北：萬卷樓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03，頁75。
[31]同上。
[32]《說文．鹵部》云：“鹵，西方鹹地也。”王筠《說文句讀》云：“案此‘鹹’字，當即是‘鹼’字。‘鹼地’者，今之通語。”（同注１４，頁5292b。）
[33]見《二十二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頁71。
[34]同上。
[35]見《六臣注文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頁202。
[36]同上。
[37]見胡紹煐《文選箋證》，《叢書集成續編》第103冊，台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8，頁757。
[38]見戴震《方言疏證》，《小學名著六種》，北京：中華書局，1998，頁55。
[39]見胡承珙《小爾雅義證》，《小學名著六種》。（同上，頁18。）
[40]同注１４，頁5292b。
[41]同注３３。
[42]見阮刻《十三經注疏》，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頁2316。
[43]見徐德庵《古代漢語論文集》，成都：巴蜀書社，1991，頁80。
[44]同注１４，頁5291a。
[45]同上，頁5291b。
[46]同上，頁5292b。
[47]季旭昇云：“（鹵，）楚文字從《戰典》收入，與早期‘西’同形，古文字鹽、覃等從‘鹵’之字或從‘西’，足證‘鹵’當從‘西’，而於古文字中‘西’、‘鹵’亦往往可以互用。”（《說文新證》下冊，台北：藝文引書館，2004，頁172。）
[48]見劉漢生、高其良〈釋“西”及其文化背景〉，《天中學刊》，1998年6月，頁60-61。　案：早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陳獨秀撰《小學識字教本上編》，已提出類似的意見，陳氏云：“《說文》西字古文作，籀文作，均為編竹之簍，鹵即从此，非从西省。……鹵為盛鹽之簍，魯為盛魚之簍，故鹵與魯，樐與櫓，古皆通用。”（引自《古文字詁林》第9冊，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頁500。）
[49]同上。
[50]黃德寬、常森認為：“就古文字看，許慎釋‘西’之形是錯的，然而，至今我們對構成‘西’字古形的依據和背景不能確知，所以依然不能作出進一步的判斷。”（〈漢字形義關係的疏離與彌合〉，《語文建設》，1994年12期，頁17-20。
[51]季旭昇云：“學者或謂‘西’形為貯鹽之容器，當非。”（同注４７。）
[52]同上。
[53]見《容成氏》第三簡。（同注１，頁95。）
[54]參馬承源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頁52。
[55]同上，頁216。
[56]同上。
[57]《說文．舟部》云：“俞，空中木為舟也。从，从舟，从

三年级中国历史故事大全

?。?，水也。”（同注１４，頁3803b。）
[58]見〈上博楚簡（五）零札（一）〉，簡帛網（06/02/24），http://www.bsm.org.cn/show_ article.php?id=226。 案：原文“孟蓬生”誤作“孟鵬生”，今正。
[59]同注２１，頁69。
[60]《說文．言部》云：“，古文訊，从卥。”段玉裁注：“卥，古文西。”（同注１４，頁983a。）
[61]更精確地說，這應屬於文字形體異化中的“異部音符互作”。參何琳儀《戰國文字通論（訂補）》第4章第4節。（同注２５，頁237-240。）
[62]見孟蓬生〈上博竹書（四）閒詁〉（簡帛研究網（05/02/15），http://www.jianbo.org/admin3/ list. asp?id=1317）及沈培〈上博簡《姑成家父》一個編聯組位置的調整〉（簡帛網（06/02/22），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219）。
[63]見楊澤生〈《上博五》零釋十二則〉，簡帛網（06/03/19），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296#_ftnref28。
[64]同上。
[65]見陳劍〈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從政》篇研究（三題）〉，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08/02/28），http://www.guwenzi.com/SrcShow.asp?Src_ID=360。案：須指出的是，陳先生此文初稿完成於2004年，至2006年有所增補，最近才在網絡公開發表。
[66]同上。　　案：由於原文的一些格式問題，故在不影響文義下，進行了一些刪節及改動，讀者請查閱原文。
[67]參《古文字詁林》第9冊（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頁507）、何琳儀《戰國古文字典》（北京：中華書局，1998，頁1457）、李守奎《楚文字編》（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3，頁667）及《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1-5）文字編》（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頁536）。
[68]同注２５，頁264。
[69]見張桂光〈金文形符系統特徵的探討〉，《古文字論集》，北京：中華書局，2004，頁94。
[70]見李守奎、曲冰、孫偉龍編著《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1-5）文字編》。（同注６７，頁375及510。），
[71]同上，頁375。
[72]見《漢書》，《前四史》，北京：中華書局，1997，頁727。
[73]見黃焯《經典釋文彙校》，北京：中華書局，2006，頁132、403、491及629。
[74]參郭錫良《漢字古音手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頁78及247。
[75]見《說文解字．阜部》“陖”字條下段《注》。　　案：段氏於同書《水部》“洒”字條下亦有類似說法，但較簡略，可竝參。（同注１４，頁6484a及5084a。）
[76]見傅定淼〈《詩經》條件異讀考略（續）〉，《黔南民族師範學院學報》，2006，第5期，頁5。
[77]參《玉篇．阜部》。（《宋本玉篇》，北京：中國書店，1983，頁417。）又朱駿聲於《說文．阜部》“陖”字條下云：“按‘’、‘峻’皆此字之或體。”（同注１４，頁6484a。）
[78]見王念孫《廣雅疏證》，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4，頁34。
[79]見余廼永《新校互註宋本廣韻》，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0，頁394。
[80]語出《後漢書．度尚傳》，《前四史》。（同注７２，頁343。）
[81]見王先謙《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8，頁314。　　案：《荀子》原文為“楛耕傷稼，耘耨失薉，政險失民。”此從王念孫改。
[82]同注３３，頁106。
[83]同上，頁125。　　案：同書上文云：“人甚懼死，而刑政險。”下文云：“緩其刑政，則人不懼死。”“險”之與“緩”，文義相對。
[84]同上，頁241。
[85]語出《漢書．藝文志》顏師古注。（同注７２，頁439。）
[86]語見干寶《搜神記》卷8，《漢魏六朝筆記小說大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頁347。
[87]語見《三國志．諸葛亮傳》裴松之注引郭沖《五事》，《前四史》。（同注７２，頁241。）
[88]對於郭沖對諸葛亮的批評，裴松之曾駁斥云：“未聞善政以‘刻剝’為稱。”（同上。）
[89]語出瞿曇悉達《開元占經．太白占六．太白犯東井一》。（長沙：岳麓書社，1994，頁528。）
[90]見《開元占經．石氏中官．三台占五十三》。（同上，頁692。）
[91]見王利器《鹽鐵論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2，頁192。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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