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北大藏西漢簡《蒼頡篇》札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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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31 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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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北大藏西漢簡《蒼頡篇》札記（三）

（浙江大學人文學院）

漢兼天下，海內并廁。胡無噍類，菹醢離異。戎翟給賨，（簡8）
百越貢織。飭端脩灋，變大制裁。男女蕃殖，六畜逐字。（簡9）
按：簡8、簡9的簡端分别題“漢”、“兼”二字，則此兩支簡前後相連，爲“漢兼”章起始部分。最爲難得的是，此二簡倶爲完簡，故其內容可供校讀傳世古籍與前人輯本、出土本《蒼頡篇》之用。
《顔氏家訓·書證》云：
《蒼頡篇》李斯所造，而云“漢兼天下，海內并廁，豨黥韓覆，畔討滅殘”。[1]
王利器先生將“漢兼”以下作一句讀，並注云：
（“滅殘”），宋本注云：“一本‘戚殃’。”盧文弨曰：“陽湖孫淵如定作‘殘滅’，以顔氏爲非。”案：此四句居延漢簡木觚所寫者亦有之（引者按：王述有誤，此件木觚有“漢兼”二句，然並無“豨黥”二句），詳勞榦《居延漢簡釋文》頁五六一。原文分甲乙丙三面，存五十四字。[2]
居延出土的這件木觚編號爲9.1，圖版見《居延漢簡甲乙編》乙圖版柒[3]，正式的錄文最初由勞榦先生發表在《居延漢簡考釋·釋文之部》[4]。該“木觚共寫三面，每面一行五句二十字，三面共爲六十字”，恰合《漢書·藝文志》所言漢初閭里書師本《蒼頡篇》“六十字以爲一章”之數[5]。該木觚甲面（《居延漢簡甲乙編》作9.1A）簡端存章題“第五”，益可證該木觚屬於五十五章本系統。
不過由於《蒼頡篇》的句子之間往往缺乏緊密的上下文聯繫，勞榦先生在20世紀40年代整理這件木觚時誤將另外兩面的順序弄顛倒，所定丙面，實際上應爲乙面。這一訛誤誤導了不少後來的研究者。1987年出版的《居延漢簡釋文合校》在訂正勞榦錄文訛誤的同時，也仍然沿襲了上述觚面次序顛倒的訛誤[6]。不過勞榦先生在後來發表的《居延漢簡考證》中已經調整了錄文順序，訂正了最初的錯誤，並且指出：
其“漢兼天下，海內并廁”與《顔氏家訓》同，而其後二句則爲“□□□類，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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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異”，與顔引“豨黥韓覆，叛討殘滅”（引者按：原文如此）不同，蓋閭里流傳各異其文，無足異也。[7]
他將木觚本“漢兼天下，海內并廁。□□□類，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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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異”與《顔氏家訓·書證》中徵引的“漢兼天下，海內并廁，豨黥韓覆，畔討滅殘”等量齊觀，看成是傳本不同的異文關係。
于豪亮先生不贊成這種看法，他認爲“漢兼”二句與“豨黥”二句不相連屬，因爲“廁”字在職部，“滅”字在月部，在漢代這兩個字並不叶韻[8]。于豪亮先生的這一卓識如今得到了北大簡的進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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證實。前文已述，居延出土木觚屬五十五章本系統；而北大簡《蒼頡篇》，整理者已指出該本並非每章六十字的五十五章本[9]。不過需要指出的是，兩本之間儘管在分章、章題以及每章字數方面存在差異，但內容上却保持着高度的相似性：
居延木觚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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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居延漢簡釋文合校》迻錄）
第五

北大-北大藏西漢簡《蒼頡篇》札記（三）

表書插，顛願重該。已起臣僕，發傳約載。趣遽觀望，
行步駕服。逋逃隱□，往來□□。漢兼天下，海內並廁。
□□□類，菹

北大-北大藏西漢簡《蒼頡篇》札記（三）

離異。戎翟給賨，但致供□。□□□□，
北大簡
戲叢書插，顛願重該。悉起臣僕，發傳約載。趣遽觀望，（簡6）
行步駕服。逋逃隱匿，往來眄睞。百五十二（簡7）
漢漢兼天下，海內並廁。胡無噍類，菹醢離異。戎翟給賨，（簡8）
兼百越貢織。飭端脩灋，變大制裁。男女蕃殖，六畜逐字。（簡9）
（附白：北大簡6至簡9皆爲完簡，可據居延木觚9.1依次編聯；而居延木觚亦可據北大簡補充闕文，校正各家錄文之失。比如第五章起首之字，《居延漢簡釋文合校》錄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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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榦錄作“戲”[10]，今據北大簡可知，當以勞校爲是。需要提及的是，居延木觚與北大簡在內容上表現出高度的契合性，二者應當存在密切的聯繫。北大簡的形成年代很可能是在以居延木觚爲代表的五十五章本之前，五十五章本則是對每章無固定字數的北大簡本的進一步整齊化而來。五十五章本大概主要是删去底本中的零句，分章起訖完全是按機械的“六十字以爲一章”來分，以適應居延木觚一根三面那樣的書寫方式。整齊化以後，一根木觚即爲一章，一章又是六十字，既合理分配了教學任務，又非常便於童蒙學習，無怪乎五十五章本最終在西漢末期佔據了《蒼頡篇》流傳的主流，並保存在後世《三蒼》上卷之中，此點詳見後文。假如鄙説成立，居延木觚與北大簡的內容差别其實並没有想象中那樣大，除了個別字句，主要是體現在分章的不同方面。因此，北大簡“漢兼”章之前缺失的章節字數就可據五十五章本的居延木觚推算出來：“戲叢書插”之前當有240字，“戲叢書插”至“往來眄睞”32字，合計減去北大簡簡7標注的152字，還餘120字。從現存簡末標注的字數看，北大簡每章都在百字以上。而120字恰足一章之數，比如簡72即作“百廿”，說明相同的章節字數在北大簡中並非孤例，又如簡7與簡67俱標明“百五十二”可證。這現已缺失的120字段落無疑應是居於篇首的“蒼頡”章。“戲叢書插”所屬章在北大簡中爲第二章，“漢兼”章爲第三章。頗可注意的是，北大簡简1至簡7是據簡背劃痕編聯，且韻脚字俱爲之、職合韻，內容的前後繫聯又可得到雙古堆簡本的支持，更爲重要的是，從缺失的章節首簡到簡7恰足“百五十二”字，這些恐怕都並非偶然的巧合。筆者贊成整理者對簡1至簡7依次編聯的意見，並且該章亦即北大簡第二章很可能如整理者所推測的那樣，應定名作“賞祿”章[11]。）
將《顔氏家訓·書證》的內容與上述兩段簡文相對照，顯而易見，“豨黥韓覆，畔討滅殘”與“漢兼天下，海內并廁”本不相連屬，應是顏之推從《蒼頡篇》不同段落裏分别摘錄而來，前後之間宜點斷。因此，此四句不能作一句讀，更不能看成是與簡文“漢兼天下，海內並廁。胡無噍類，菹醢離異”相並列的不同傳本之間的異文。
這一點還可從押韻角度得到證明。整理者已指出，北大簡“漢兼”章（簡8+簡9）前三句的韻脚字爲“廁”、“異”、“ 織”，屬職部；後面二句的韻脚字爲“裁”、“字”，屬之部。此二簡屬之、職合韻[12]。而《顔氏家訓·書證》所引“豨黥”二句，無論尾字是作“殘”（元部）、作“滅”（月部），還是作“殃”（陽部），均不能與“廁”相叶。故“豨黥”二句屬别章無疑。由是可知，孫星衍所輯《蒼頡篇》因“廁、滅二字爲韻，比較理長”，故將“‘叛討滅殘’訂正爲‘叛討殘滅’”[13]，並無堅實的根據，實屬誤校。然而此誤校對後世却影響頗大，王國維《重輯蒼頡篇》即沿襲其誤，勞榦、于豪亮等先生亦皆採用校改後的“畔討殘滅”來立論。
王國維指出，“漢兼”二句與“豨黥”二句倶“當爲漢初閭里書師所益”[14]。古人已言及“豨黥”二句在五十五章本中的位置。唐張彦遠《法書要録》卷二引梁庾元威《論書》云：
及秦相李斯破大篆爲小篆，造《蒼頡》七章；中車府令趙髙造《爰歴》六章；太史胡毋敬造《博學》七章。後人分五十五章爲《三蒼》上卷……夫《蒼》《雅》之學，儒博所宗，自景純注解，轉加敦尚。漢、晉正史及古今字書並云“《蒼頡》九篇是李斯所作”。今竊尋思，必不如是。其第九章論豨、信、京劉等，郭云：“豨、信是陳豨、韓信；京劉是大漢，西土是長安。”此非䜟言，豈有秦時朝宰，談漢家人物？
胡平生、韓自强引用上文並推斷：“則‘豨信韓覆，叛討殘滅’很可能在第九章而不在第五章。”[15]筆者贊同這一意見，《顔氏家訓·書證》所引“漢兼”二句屬於五十五章本的第五章，這點爲居延漢簡所證實；所引“豨黥”二句屬於五十五章本的第九章，這點爲梁庾元威《論書》所明確言及。稍可補充的是，《顔氏家訓·書證》所引“豨黥韓覆”一句，胡平生、韓自强認爲該句在梁朝庾元威所見郭璞注《三蒼》[16]中當作“豨信韓覆”，恐不確。依據庾元威文意推斷，該句很可能作“豨黥信覆”（豨、信皆爲人名，形式上較爲劃一），且五十五章本第九章中還涉及“京劉”、“西土”等漢代增益的內容。《文選·班固〈述高紀〉》李善注引郭璞《三蒼解詁》云：“西土謂長安也。”[17]亦可與庾元威《論書》所引郭注相參看。
（編者按：本文到達收稿信箱時間爲2015年11月19日15：36。）
[1]顔之推撰、王利器注《顔氏家訓集解》（增補本），中華書局，1993年，第484頁。
[2]顔之推撰、王利器注《顔氏家訓集解》（增補本），第489頁。
[3]《居延漢簡甲乙編》上册，中華書局，1980年。
[4]勞榦《居延漢簡考釋·釋文之部》，商務印書館，1949年，第561頁。
[5]勞榦《居延漢簡考證》，《勞榦學術論文集·甲編》上册，藝文印書館，1976年，第438頁。
[6]謝桂華、李均明、朱國炤《居延漢簡釋文合校》，文物出版社, 1987年，第14頁。
[7]勞榦《居延漢簡考證》，《勞榦學術論文集·甲編》上册，第438頁。
[8]《古籍整理出版情況簡報》1981年第3期，轉引自胡平生、韓自强《〈蒼頡篇〉的初步研究》，《文物》1983年第2期，第36頁。不過嚴格地講，儘管于豪亮先生的思路没有問題，但他拿“滅”作爲韻脚字進行討論，是不自覺中沿襲了清人孫星衍以來的錯誤，詳見後文。
[9]朱鳳瀚《北大藏漢簡〈蒼頡篇〉的啓示》，《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壹）附錄，第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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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頁。
[10]勞榦《居延漢簡考證》，《勞榦學術論文集·甲編》上册，第437頁。
[11]朱鳳瀚《北大藏漢簡〈蒼頡篇〉的啓示》，《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壹）附錄，第173頁。
[12]《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壹），第71頁。
[13]陳直《居延漢簡研究》，天津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503頁。
[14]王國維《重輯蒼頡篇》，《王國維遺書》第4册，上海書店出版社，2011年，第352頁。
[15]胡平生、韓自强《〈蒼頡篇〉的初步研究》，《文物》1983年第2期，第37頁。
[16]郭璞注《三蒼》三卷，見《隋書·經籍志》、《舊唐書·經籍志》。據庾元威《論書》可知郭注《三蒼》上卷爲五十五章本《蒼頡篇》。
[17]王國維《重輯蒼頡篇》卷下，《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