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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试析明代后期江南商贾及其子弟的文人化现象
对于明清普遍存在的“弃儒就贾”、“贾而好儒”等社会新现象,在20世纪90年代,学界已较集中地作了考论,普遍认为,从明中后期开始,士商关系发
中国历史经典智慧故事
生了质的变化,以致使两者互相渗透、互相交融[①]。美籍学者余英时从士与文化这个角度,论证了那个时期士与商的互动或称合流关系,又从商人本身意识形态变化出发,肯定并强调了由日本学者提出的“士魂商才”观念。笔者在翻阅嘉靖、万历时一些文人集子,尤其是在详读陈智超所著《明代徽州方氏亲友手札七百通考释》[②]之后,深感到历史事实的错综复杂、丰富多样,拟从另一侧面,也即明代后期商贾文人化[③]这个层面,对士商关系等问题作一思考与阐发[④]。
明代后期,士与商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对于这种现象似不能一言以蔽之。中国自古就有“君子之儒”(道德之儒)、“小人之儒”(世俗之儒)之分,前者专治儒业,将治国平天下看作人生最终责任;后者却专事翰墨,吟诗作画,结社交游,甚至可以说是诗酒人生。如果给后一种人定位,严格来说,他们不能算是纯粹的儒者,而是具有文学艺术才能之文人。明代儒生学者与文人两者间没有绝对界限,但区别确是客观存在。洪熙年间,大臣杨士奇与仁宗皇帝曾谈论如何看待儒人赋诗问题,杨氏答道:“儒者鲜不作诗,然儒之品有高下,高者道德之儒,若记诵词章,前辈君子谓之俗儒。”[⑤]这是一种品级上的划分,雷同与“君子”和“小人”儒之说。我国的史志等文献中,大凡有“儒林”和“文苑”之分,那似又一种对文士学者技术上的区分。明代所谓“士少年”,博得一科第之后,方弁髦弃之而后学诗、钻研古文等,否则被视为“山林之士,不事科目者耳”。科举与文学分道,这又是实际生活中两者有别之佐证。当然,明代几乎所有文人,包括商贾及其子弟从文,无不是由学儒起步,一开始就将追求功名看作他们共同的价值准则和人生最高境界。但因为仕路狭窄,或其他种种原因,他们以后的人生道路与最终结果南辕北辙。明代后期,商人及其子弟中的文人学士,既有顺利出仕,做了高官大僚的申时行、许国、汪道昆等等;更有放情诗画,造就了不计其数的布衣文人,如下文将提及的吴敬川、童佩、沈明臣、方用彬等等。
明代儒贾关系,讨论已经较为圆熟,但商人与文人关系,商人为何、如何转向于文,学者虽有所涉及,却尚未深究。《明代徽州方氏亲友手札七百通考释》一书的出版,刚好提供了这样一个具有丰富细致资料的个案,七百通信件之得主—方用彬,正是商人与文人双兼的典型人物。从他出发,推而广之,对明代后期商贾及其子弟文人化问题作些探讨,或可窥视当时商人的另一面相,以及商贾队伍的变化与晚明商业、社会文化等的关系。
当然,我们也无意以一点或一些点来概括商人全貌,只是希望通过对某些个案的深入探讨,多侧面地来考察商人,更透彻地剖析当时商人与文人关系。为叙述方便,本文只限于江南区域[⑥]的范围之中。
一
明代徽州方氏亲友七百通手札,所提供的虽是方用彬其人其事的多方面碎片,但若将其串联在一起,一个文人商贾生动鲜活的生活画面即呈现眼前。七百通手札,经陈智超先生的精到考释,可知方用彬生于嘉靖壬寅(二十一年)八月,卒于万历戊申(三十六年)四月(公元1542-1608年),是一商人子[⑦]。本人与族人又共同开有店铺和典肆(有几座抑或只有一所综合性的铺子,材料没有明确记载,尚待进一步考证),亦一活跃的铺商。
方用彬祖父辈就是商人,经其叔祖兄弟三人的合力经营,家境已很富有。到他父辈,承袭祖业,仍在淮扬一带经商,所以家业愈益昌盛。[⑧]方用彬大约二十来岁,已经主管家庭经济,至迟三十多岁,即主持典铺生意[⑨]。五十出头,其店肆颇成规模[⑩]。除典当外,又销售墨、砚、香、笺等文化商品[?]。
在这样一个富商家庭,尊长给用彬一代子孙取名用文、用彬、用义、用仁、用俊、用仕等,故而方用彬与其他堂兄弟一样,来到人世伊始,就被寄予了成就文才的希冀。以后他不孚厚望,朝着父辈为他设置的既定目标施展人生。
方用彬二十多岁,已在诗学上略显才华。经朋友之叔介绍,他结识了长期为官、暂时家居的乡里大人物、即当时的文坛领袖汪道昆,道昆对用彬颇为赏识,劝其“折节为儒”。用彬说:
用彬不敏,又恶能儒?藉使纷如为世儒,世儒安足为也。今少主即位……诚愿从先生往受业成均,进而窃睹万乘之尊,百官之富,郊庙朝会之典,公车召对之仪,退而治博士诸家之言,友天下之士,于余小子足矣……用彬不敏,夫子顾策之舍业为诸生,乃今得从胄子相周旋,幸矣。
初出茅庐的方用彬[?]已流露出不甘于世儒,想为人上人,当高官大僚,或在天地间广交朋友,做自在人之意愿。也正是汪道昆,将他引领进了文事之门。汪还主动为他讲解学问,用彬成为道昆一门生。以后他一直在汪的引导和影响下行事。
经过一番努力,方用彬兄弟中有四人,通过“贡监”或捐资的“例监”,成为国学生。用仁等其他人后来的仕途如何,无法详考。用彬很可能是通过捐资,成为国学生,但以后的仕进却十分坎坷,屡试落第。不过,这并未使他一蹶不振,同时他也不甘皓首穷经,而走上了另一条人生之路。方用彬以写字作画,赋诗篆刻来消磨光景。在汪道昆家居期间,他加入汪支持并组织的丰干诗社。此后,一边经商作贾,一边倾心于诗画酬酢,图章创作,放情于策杖交游,徜徉云壑。他自己赋诗,也向许多友人,其中不乏公卿贵人、书画家、鉴赏家、诗作家征诗,编成了如《燕臺骧首卷》、《瑞麦颂》、《瑞芝馆诗》、《美人画兰诗》、《回生诗》、《竹里卷》、《黟江赋》及《豫章游册》等诗文合集。并为人书写匾额,亲治印章。又寻获种种机会出外交游,在当时交通不很发达的情况下,车辙马迹所至,有北京、南京、杭州、祁门、泾县、宣城、广东、苏州、无锡、武进(今江苏常州)、靖江、仪真(今江苏仪征)、萧县(属徐州)、武昌、麻城、南昌、大庾(江西大余)、开封等地。方用彬也与南京名妓马湘兰结交,并互有诗作酬答相赠,其中隐含着缠绵的文化意韵。中年以后,他诗画等才艺日臻成熟。友人称用彬诗“佳句格高韵胜,已登妙品”[?]。称其画:“枝枝法古,须苏长公梅花翁见之亦退三舍矣。”[?]其字与刻:“妙甚……白云源(似为一篆刻名家)规模不过如此。其间字画之均匀,镌镂之精绝,又在高手运移之巧,非区区所能尽也。”[?]其名声:“交游半海内,声誉满长安,操觚士咸喁喁向风,争趋附焉。”[?]还有说:“先生名世硕望也,犹如骊珠媚于溟渤,良璧韫于昆丘,神光炫耀而不可掩,望之而不可即,徒令人艳慕之而醉耳。”[?]这些赞语,因为出现在直接给他的文字之中,所以不免有当面吹捧和溢美之嫌,但用彬的多才多艺,在当地享有的崇高社会声望,清晰可见。与他结交的四百多位人物中,虽有方氏族人、高士名臣、宗藩世子和生意中人,但按其身分特征来看,无论是高士名臣还是宗藩世子,大多是文坛之人。更有不少为布衣文人,据粗略统计,他们人数约有165左右(有些身分不明者,也不能完全排除在外)。他们大多与用彬趣味相投,或工于诗画,或长于篆刻,有的还精于文物古玩鉴赏。
这七百通手札尽管是出于别人之手,但细细品味,仍能从中见到方用彬本人之生活态度与人生轨迹。一个商人为何如此热衷于文化活动,自有其特殊的动机与态度。
扩大社会关系、提高社会地位
方用彬与社会上许多人一样,极其尊崇科举与文化,由此,也认同上层文人与士大夫的价值与审美观。要与上层相交,如拜在汪道昆门下,与汪氏二仲(道昆一亲弟一从弟)过从密切,加入丰干诗社,向黎民表学习书法等等,无不要求本人首先具备相当的文学水准和诗画才艺,有了这样的条件,才有攀高本钱。方用彬本人赋诗、
中国历史的育儿故事
向众友人征诗,并将之合订成集。他编的合集中有如《燕臺骧首诗》、《瑞麦颂》、《回生诗》和《美人画兰诗》等,《燕臺骧首诗》,是《燕臺骧首》画卷之配诗,《燕》画为用彬“借燕昭王筑黄金台招贤及求千里马之故事,画一天马昂首于燕台之前以自喻”,其中显然也含有作者对统治者贤明政治的期盼与肯定[?];《瑞麦颂》,是对灾荒年景下歙县知县彭好古美政的歌颂,这样的主题,当时得到许多士人的热烈响应[?];《回生诗》是用彬借泾县知县张尧文起死回生之事,请朋友各抒其见,各吐情怀;《美人画兰诗》是他与马湘兰的酬酢,晚明时期,士大夫与文人挟妓赋诗是一种时尚,名妓更与士大夫息息相关,何况马氏又是南京当时最著名的妓女之一。征编这样的诗集,既是利用文人的才华,做向上靠拢的媒介;又是以丽情佳句,作对广大文士学人的吸纳。他富积藏书,内有古籍善本,诗篇法帖,除个人阅览外,还借与他人,以利周围人编书著文之用。[?]此外,他的交游,既有文酒聚会、仪礼馈赠,又与同伴宝物互鉴,种种文人行为,无不帮助他扩大社会联络,增强人际关系,使他“交海内之英”,成“名世硕望”,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商人,却受到各种人物的敬重,这正是他所要的文化行为的良好效应。
(二)自娱和娱人
方用彬从小多才,聪明而有悟性,青少年时已能诗画,且工于隶书,行文事乃是他的喜好。成人后,他不仅有资金(业商是其资金来源)、有余时(商店非他单独经营,是与族人共同负担的),也有充分的生活空间,来玩味文化。再说诗画本身就有自娱、“闲吟”和酬酢之功能。从保存、爱惜这些书信的行为看,也可知他对文墨等的钟情,用他自己话语说:
余固珍袭,喜其华藻,故片楮不遗……吾且贮之笥中,异时传诸后代,使知余生平重交谊、宝翰墨之谆切如此。
手札中多有对他文事和作品的赞誉,无疑,他是将此看作自己人生价值的体现而爱不释手,并加以珍藏的。
他在家园竹里馆[21]中特意建造起一所玲珑别致的“清音阁”,那阁“窗间四顾之美,玩之不尽,会作四图以纪之……”[22]着实是一处景色优美、似可置身于世外的幽境地,方用彬和他的友人们在那里放情诗酒,醉后挥洒,更达到趣致天然之境界。他的朋友邬佐卿在信中说:
足下日坐竹里馆操觚染翰,咏荒柴于辋川,采芙蓉于芳渚,大愉快哉![23]
道出了他在这一空间由舞文弄墨带来的真快活。他还以竹里馆为题,编成一诗集,并将此送人。朋友黄乔柱浏览后说:
承示《竹里馆集》,得观名贤琰翰,足以发公之壮节虚心。
“足以发公之壮节虚心”,说明他编著《竹里馆集》,出于他本人审美娱悦之需求,也为抒发其想言欲吐之情思。
他又以《黟江赋》(黟江为用彬号)、《兰皋诗》(兰皋是用彬别号)和《豫章游册》(以出游江西为命题)为名,自题或请朋友赋诗,这些集子具体内容不详,但以其号和出游地命题,其中必有他自陶自得的真性情,又有朋友为他而作、供他行旅中“闲吟”的真友谊。比如,僧人白足有送行诗曰:
江雾沉沉雁影疏,送君西去踏匡庐。山中若见朱公子,道余寄问今何如。
豫章千里别,祖帐石城西。心事应难尽,杯传岂转迷。帆开吴树迥,舟入楚云齐。两地相思月,愁听猿夜啼。[24]
从方用彬本人留下的一诗,也可从中窥见其中的娱悦性:
芳园佳丽百花明,山拥春湖片玉清。多少亭台看不尽,偏从洞口听碁声。[25]
因方用彬“端居多暇,富于制作”,故他的成果“藏之名山,副在通都”[26]。方氏时常为人题诗作画。如上述黄乔柱,交用彬木扇四握,请“援笔以为仆橐箧之光”[27]。方用彬经常有诗画或亲制印章馈赠朋友,以此来款待和取悦别人。友人称:
赖老丈图词并丽,情惠特浓,藉以承颜于膝下阶前,而光彩顿生门户。[28]
另一友人徐即登信中言:
远辱佳制,骈锡种种奇妙,展玩如入宝山,应接不暇。[29]
用彬赠诗扇,友人称:
前承诗扇,清风习习怀袖间,尚俟和报。[30]
正因为他多数文化行为出于自怡和娱人,所以他的文艺创作刻意追求美感,内容与社会、世事并不丝丝相扣,有些与商业、市场也毫不关联。
(三)以文促商,以商养文
七百通信中,应该说反映方用彬经商方面的内容十分有限,他的文事与商业之关系,他的理财思路,哪怕是一点经商的智谋,在信中都表现得十分隐晦,然而,商业毕竟是方用彬稻粱谋和文化活动的主要经济来源。尤其是晚年经济生活富裕不再时,他不得不重视商业,清理债务也变得异常峻切,其“里中俗态”多有自然表露[31]。那么,他的文化活动究竟怎样与其商业联系,并对其商业产生影响的呢?
1、扩大了销售、借贷面
他经营书画、笔墨、砚笺、印材、香和一些饰品等的销售,也收购贩卖文物古书、字帖图章。每次出游,他都随身携带这类物品[32]买卖。朱宗吉提到用彬商事,说“近日闻足下小试陶朱,玩弄造化,其所得墨迹画帖,日益富矣。” [33]而这些“日益富”了的“墨迹画帖”,其交易主顾分明均为文人墨客,所以在他的交游、结社和其他文化活动中“玩弄造化”,必定是觅得了顾客,打开了市场,扩大了商品销售和收购面。此外,在他的典铺中,亲朋好友图个方便,纷纷前来“有无相通”,一来二往,拓宽了铺子的借贷面。
2、提高了商品的文化品位
方用彬本人或四处请人,多半请知名人士,在扇子等文化用品上题诗作画和钤章,或直接出卖名人高士题作的诗集画册,等等。对自己的卖品如此精细地加以人文粉饰,无疑是为了抬高商品的品位,使其文化价值和收藏价值都大大胜于一般。但作为一个商人,他显然也有为获得更丰厚利润的动机。从用彬能诗善画的同乡吴万春信中得知,用彬还出售朱曰藩等名人之字,吴说:
兄携来射皮字并姬水字五张,不识其价几何?望赐示。[34]
对于两知名人士的墨迹谈数论价,分明是将此作为名贵商品,售于识货之人,从而摄取高额利润。
3、推动了文化市场交易
经常有顾客持书画或工艺品到方用彬铺子求当,如方大汶手札中说:
海云画二幅,内一幅抵换绿绢,一幅烦当银壹两……[35]
俞嘉訒以手卷一个、马尾帽一顶及弓箭等向方用彬乞当银子若干[36]。汪弘泽持画卷来问价,说是:
近一相厚者以画卷托为雠易,且不欲售敝里诸家,我以公高人,又擅一时赏鉴,故尔奉去,价请尊裁……[37]
汪道昆族弟道会,极喜把玩、收藏文物古器,很可能也经营这类买卖,他时常请用彬鉴赏物品,在信中他邀用彬说:
近得一研(砚),大是世间希有之物,何日来一鉴赏也?[38]
由此可见,方用彬必定是鉴别文化用品真伪、优劣的行家里手。他能凭借自己对文物古器质地、形状、风格、款式等的实物现状与历史源流的透彻了解,或以其对古今一些书画家个人画风、书品等背景资料和专门知识的娴熟,外加长期积累的文化商品交易的丰富实践经验,对货物进行准确判断和鉴定。通过鉴定,这些物品方能取得较合理交易。他在这方面之造诣,不仅对
《中国历史故事》思维导图
本家生意有所裨益,而且对当地市场的文化交易也有一定推力。
4、在市场确立了本人的尊崇地位
正因为方用彬熟识文化市场,所以同伴友人购置物品,常请他作参谋或指导。田艺蘅“买素册叶,烦公指南”[39]。陈筌说:
敝县张父母命生为买《史记》二部,或题评、或苏刻俱可……其价已在来人带上,惟望足下指引,价听裁,不敢求徧宜,惟得书惠下感感……其书如铺中未有,烦于相知者多方一觅之尤感感。[40]
吴守淮连“小价入市籴米、铸镜、买席”都“烦尊使指引。”[41] 吴维城谋教馆,也请用彬“多方为生一图”[42]。可见方用彬因其在文化方面的声誉,在当地市场已确立了尊崇地位。
综上所述可知,方用彬是明代后期商业与文化合一、商人与文人双兼的人物。他似可看作“士魂商才”之典型。但是,从其频繁的文化活动和对赋诗作画等的酷爱中可知,他真正的兴趣在文事,在潜意识里,重文胜于从商。充其量,他只是一个以商治生而实则以文度日之人。作为一个商贾,方用彬将许多金钱、精力和时间用于文化活动,有时出游时间达数月之久,置办礼仪耗费巨大。交游是各种活动中化费金钱最大的一项,因而其族叔方弘静评价他说:“余姪用彬好游,家故饶也,而以游贫。”[43]交游使他最终走向贫困,以致不能发展商业。重文,也使他的儿孙重蹈其覆辙,谋得个把诸生后,科举上无所进取,更毋谈振兴商业之事,以致使家业败落。
二
从以上新发掘的资料和分析中,我们可以比较清晰地看到明代后期一个商人——方用彬文人化的大略情形。但方用彬绝非商贾中的另类,其所作所为在那个时代亦不属个别现象,可以说,明代后期徽商和江南其他商人中方用彬现象相当普遍。
(一)明后期商贾及其子弟的文人化现象
对富商大贾颇有赞词的李维桢(公元1546-1626年),却严肃批评过徽州商人的诗作。他说,“晚近世称诗不本于天,而以人从事”,特别是新安贾人“有强造,有偏嗜,有摸拟,有蹈袭”之诗者,他们“善贾用,以贾名,未窥六甲,先赋五言……而或倩他人手,连篇累牍,盛託叙赞,以嫮人耳目”[44]。这一席话从反面提供了那里商贾热衷于诗词创作的信息。袁宏道也谓“徽人近益斌斌,算缗料筹者,竞习为诗歌,不能者,亦喜蓄图书及诸玩好,画苑书家,多有可观”[45]。“算缗料筹者”应该多为商贾,或商人家庭中人。在中国传统文化和文人的精神世界中,诗的地位一向是最高的。这两条史料足以证明那个时代商人(尤其是徽商)中的文事颇盛。
首先,在方用彬周围、与之有通信关系的约计40人左右,是被明确记载为商贾或有商贾背景和商人家庭出生之人(其余人中是否还有此类人,尚待考证)。他们利用商业得来的资金,从事种种文化活动,他们不仅端出了文人的架子,而且具备了文人气质,有了相当的文化造诣和业绩。如著名的制墨人方于鲁:
字建元,新都人……父时通公贾江陵,建元江陵产。生有异质,慧性天妙,识玄洞微,综览经史,尤精物理……束发慕向平、禽庆、贺监、李白之为人。尝入蜀,登高唐,观望巫山云气,寻荆王、宋玉故迹。临邛僰,出夜郎,吊碧鸡金马……吟啸太白酒楼,取一杯南嚮酹地,直欲呼昔人而与之激昂千古,麾斥八极。久之以病归。时通公用贾起家,建元手挥数千金,散给穷交宾客,家遂就落。益务读书谭艺,诗调清远,方驾唐人。汪伯玉司马招入丰干社,尝以端午日集同社泛舟丰水之上……建元又善制墨,妙入神品……词林宝之,不啻圭壁。[46]
出生于商人家庭、本人又弃儒攻墨的方于鲁,开过墨店,做过买卖营生,但是他热衷于读书谈艺,泛舟交游,所做一切,不为利厚,而为名高,俨然一种文士气度。
又如方道成,据其手札言:“……向在湖阴赋就……闻诸公之诗皆已梓行,固无俟于貂尾之续。兹因九深家叔过云间,特录赋上,惟冀清鉴,庶几玉石终不相乱也。”陈智超先生考释:“方道成……从函中知此人行踪不定,前在湖阴(今安徽芜湖),后在云间(今上海市松江县),似为商人。但道成能诗,用彬请其为所编诗集赋诗。”[47]再如:
吴治,字孝父,溪南人……少习举子业,不任局束,弃而走父所为贾。父殁,遗资买茜数百石南来一挥金陵子,垂橐而豪举之名噪白下矣。性善鉴古鼎釜樽彝、法书名画之属。常游公卿间,伉率不韧而不及私,故诸公卿坦重之。北走汴宋燕齐,南走吴越闽浙,西走楚,直抵蜀,游峨眉以归。[48]
及与方用彬均有生意往来的鲍士端、吴万春,他们本身是商贾或商人家庭中人,但又都是诗人、画家。据宗谱载,鲍氏“嗜学能诗”[49]。吴氏,“聪明,工画花卉翎毛,信笔俱佳。而山水挂幅,纵横任意……又颇能为韻语,题之不浅。登临之兴,每有韻士访之,则须盘礴时,亦遂辍笔,携杖头钱,不东走问政,则西往水西,频频不厌,亦快士也”[50]。还有书贩魏氏兄弟:
魏之璜,字考叔,上元人。少孤贫傭书,遂通晓诗文,以书画知名。[51]
魏考叔之璜、弟和叔之克,工山水,笔法秀美,姿颜輭媚,有不胜罗绮之态。此皆近日行家以画名者……[52]
离开方用彬的圈子,稍微细心浏览一下这个时期的大小文人集子和地方志书等,就可以发现,凡有商贾家传或墓志铭的,关于这类人(称其为儒商或文人商人都未尝不可)及其文事活动的记述亦频频可见(尽管每一个体的记载都较简略)。徽商中这方面的事例最为可观。据汪道昆《太函集》记,歙县商人孙文郁:
处士(文郁父亲)命长君儒,长君儒矣。未及卒业,长君薄为儒,举宗贾吴兴,率用积著起。于是处士命长君贾,长君贾矣。未及化居,长君薄为贾,怃然叹曰:“使吾以儒起家,吾安能以臭腐为梁肉;使吾以贾起富,吾安能以质剂为诗书”。会诏下大农,长君以赀籍礼部,诚愿以缝衣入上国,不愿入官。归而喜称诗,凡诸五言、七言,莫不立就。喜购古器,凡诸盘盂彝鼎,莫不具陈。喜结客,凡诸博雅君子,莫不闻名。喜游,所至名山大川,莫不登临周览。居乡善事不佞若江方伯民璞、程太守德良、王文学仲房、方孝廉元焕;客游善事徐方伯子與……命二竖子习吴歌,杂以越调,客至辄援笔为新声,授二竖子歌以佐酒。[53]
歙县丰南商人吴良梓:
字长公,生嘉靖壬午……曾祖积顺公乃以贾起家……父自请公以盐策游荆襄间……寻父客卒于舟,家徒四壁。余适有管鲍之遇,往来吴越齐鲁燕赵之都,出入布帛盐策之场,十有五年……雅好小诗,虽不能追名流取声当世,亦足以畅幽情、涤烦襟也。[54]
另一歙商郑孔曼(嘉靖二年生,万历三年死):
字子长……虽游于贾,然峨冠长剑,褎然儒服,所至挟诗囊,从宾客登临啸咏……著骚选近体诗若干首,若《吊屈子赋》、《岳阳回雁》、《君山吹台》诸作皆有古意,称诗人矣。[55]
出生于商人世家的休宁吴子玉[56],更是这一类型中人物:
广文吴子玉,字瑞榖,茗洲人。初孤贫,嗜学,母机杼课之,过目成诵。童年试郡邑,辄阑入左氏语,主司惊异之。尝数百里负书踏雪从师,与程辰州同笔研。年十七即主师席,以古文、诗词重缙绅,凡监司守令咸折节之……行谦退应聘修纂有《白岳志》、《郡志》、《金陵人物志》……自著“瑞榖诗文”二集十二论,《茗洲吴氏家记》数百卷……文最尔雅,诗多骚语。汪伯玉、刘子威、王元美皆盛称之。[57]
吴子玉虽然晚年做过儒学训导,入过史馆,并卒于任上,但从其大半生行迹来看,将他看作自在自为的文化人似更恰当。前文言,李维桢对一些商人诗颇有成见,但他却赞扬了友人—新安商贾汪九睦《天许楼诗》的率真,他道:
君诗根于性情而润色之,事理不能违古人,而格调不欲类今人,宁瑕为壁,无赝为鼎,和以天钧,中于天籁。余故曰,君之诗亦天所许也。[58]
显然,在汪氏身上已展现了一个民间诗人的韵味。
江南其他商帮中如是现象也不乏见。时人严果笔下就构画过好几个不知名,却也具有这种气性的洞庭山商人,如吴敬川,严氏称:
敬川存无射之心,高不二之行,敷之舆论,检镜所归以谋生,不无废著为业,乃其心则旷然玄远,不局脊于世氛淟涊。即所居旅邸,亦自是萧閒雅静。楼之中列图书玩好,而楼之下蕃植花木,以陶写性情。客至则留连觞咏。若是虽不以富贵、任侠称雄长,而谓之笃行君子……是非不贾,贾而贤,贾而与士君子游,混于贾,而超于贾。[59]
著名的浙江龙游书商童佩(他长期在江南活动),文学家王穉登描述其人说:
童君名佩,太末人,家山坡中……太末人非厚富不能田,童君乃从其父为书贾人。父娶吴女,生童君,童君遂作吴音,行迹亦多在吴中。买一舫不能直项,读书其中,穷日夜不休,为诗皆性灵,读之萧萧有云气。特不善修形骸,人知者知其人,不知者知其诗,甚即白眼视之,蔑如也。其书,帆樯上下皆罗列。手一编读罢即投置他所,不复归旧箧,故其书漫甲乙次第。人来售又不耐检校,悉弃去。每慨世人不能读古书,见一奇士即授之,玄篇奥帙往往零落不存。性嗜山水,闻武夷山色佳,便囊□远游。[60]
有些城市铺户也表现出浓重的崇文倾向和一种率性、超然,与文士交流融通的文人气派。著名学者何良俊曾这样描述一个南京上元县李姓的丝绸铺户:
君讳昌,字本荣,别号松村……遂徙居于都城之武定桥里中……数延名师,儒教子孙,使读书知礼。长子谦补弟子员,资以金帛,使交四方贤俊……(李昌)日惟与故旧置酒高会。遇风日和美,辄肩舆返故丘,寻松冈村佳处,壶榼自随,上下冈阜为乐,有超然遗世之意……一时荐绅先生……皆折节与李君交。诸荐绅之与四友者闻四公之道李君贤,又皆折节愿与李君交,由是李君之门多长者车辙矣。李君喜读书……始观李君,盖退然质鲁人也,然能通识古今。其在荐绅坐,有言及汉唐事者,君能辨说首尾,无毫发遗。[61]
此外,明代,尤其是后期,山人盛行。不少山人出身于商贾家庭,或本人就是商人。山人即是以诗文、书画为工具,并不断交游、流动,以获得“幕修”或赠与为主要目的文人群体的一支[62]。商人及其子弟成为山人,是商人文人化的又一方面明证。那个时期江南一些较知名的如沈明臣、王寅、吴守淮、詹斗文、屠隆[63]、詹濓之流,都是由商人子走上山人道路的。如沈明臣:
字嘉则,四明(今宁波)之栎社人。以文行高东海,称栎社长……先生为人高朗洞达,父文祯贾侠用,贾败,而先生起穷巷,从里中授诸生业,乃□喜为声……好廓落大节,风流自命,慕谢安、王猛之为人,慨然思以功业自见。时亡有能用之者,闳放之气一发之于诗歌……世庙时东方兵兴,督府尚书胡公辟置幕下。[64]
汪道昆在评价沈氏文化业绩时说:
明臣数奇卒弃博士易事词赋。时诸沈毕事词赋显者四人,黟侯津、庶吉士一贯、孝廉九畴,而明臣老布衣,名籍籍出三人上。[65]
可见他文学造诣之高。詹斗文,有人描写他:
祖父贾齐鲁间,山人遂从齐鲁受师,业儒术,然齐鲁儒术卒莫能逾山人。山人好先秦、两汉文,尤嗜唐律诗。荐绅大夫争与山人结交谈诗文,每推毂山人奇才……鲁王大奇之,欲上之朝,爵以官,山人谢曰:“官则守法,趋绳尺寸苛矣,孰若遨游江湖山谷、往来鲁徽乐邪!”竟归歙不就……惟任性适志,不崇饰衣冠言貌,非深知者莫识。山人殊奇逸迈,不可驾驭,犹之千里之马,自任驱驰,不猥猥为人役趋。[66]
也有本人既是商人又作山人的。如马电:“布衣,隐于商,能诗善书画……”他著有《游梁记》[67],又善画山水大幅[68]。另一山人有诗称他:
商隐习舻艘,酒德胜杯斚。篇诗出清恬,容止具安雅。生倚乞画人,死有负薪者。痛无弥天力,遗孤庇广厦。[69]
还有年青时做过商贾的闵龄,人称他:
……殆长,卓荦不群。业儒,鄙于占毕章句;习韬钤骑射,又谓非太平美事。乃挟重资,侠游江淮间,喜狭斜行……弃而工诗,垂数载,诗名籍甚。所交皆荐绅贤豪,递相倡和,排肝刻肾以致呕血。遂从方士游,授补道术。[70]
用彬族叔方尚赟,家中开有店铺,本人也是当时当地著名的山人。
以上列举这些商人或与商有渊源关系之人,都表现出文人化倾向。但其投入程度有所差别,表现形式有所不同,文化修养更不可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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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而语,有的已达到了高雅的境地,还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如方于鲁、吴子玉、沈明臣、方用彬是也。有的舞文弄墨,虽并不曾追名流取声誉,但却达到了畅幽情、涤烦襟,陶冶性情之目的,如孙文郁、吴良梓、吴敬川等即是。还有许多只是附庸风雅,追求精神享乐而已。然而,不管怎样,这些在士人眼里从来都是不学无术、锱铢必较的商人及其子弟,通过这种行为,获得了走近文艺、知识、自由的机会,增长了他们特有的审美人生态度和细致的生活艺术。这是明代商人中的一种新风采,当是社会进步表征之一。
(二)商贾文人化的发生缘由
这些商贾及具有商人背景的人,为何会做出向文人生活靠拢的人生选择?应该说每个个体都有其具体和特殊的原因,但这种转向仍有其共同的深层原因与发生契机:
1、明代中后期,商品经济空前发展,随之思想文化也出现了显著变化。但传统文化仍处于强势地位,传统观念十分顽固,儒家思想对商人的蔑视甚至是鄙薄依旧浓厚,觉得商不如士、不如文者也大有人在。以传统观念来衡量自己,商贾感到尤不自信而承负沉重的心理压力。在旧文化的逼迫、挤压下,他们随时都在努力改变自己的商人形象,向传统思想屈服,甚至迎合、妥协,曲折地使自己得到社会认可。于是在科举途中倍受挫折以后,经济上较富裕,文化上有基础的商贾及其子弟,汲汲走上了从文之路,以寻求自我表现,宣泄才能之机会。如一首诗中说道:
吴郎生长新安里,羞作新安贾人子。但将十指走乾坤,不拥千金老廛市。少好篆书还好真,三叹古意今沉沦……双螭小印润黄玉,雕镂精绝天工均……[71]
这一群人中的确有不少人是“羞作贾人子”,才改弦更辙,做了文化人。这是商人及其子弟迫于卑视商贾的传统势力而作的一种历史选择。
2、明中叶以后,社会进入了一个转型期,当时市场活跃,商业繁荣,使商人有了比较丰厚的经济来源,其社会地位也有所上升,有一部分人基本达到了“自足”的境地;另一方面,市场经济的发展,也使社会文化生活愈加丰富,人们的需求从单一走向多元。在环境的诱导下,有一部分商人及其后代,千方百计想挤入上层文化圈。在不可企及时,他们逐渐作出了个体自适性选择和倾斜。尤其是浸染在江南这样一个人文渊薮之地,方用彬及其同仁们,出于自娱和怡人的需要,出于对文学艺术等精神文化的热爱和对个人生命的珍惜与享受,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一种自在自为,又不失为高雅的商人文人生活。
(三)商人文人的类型特征
从以上的列举和分析来看,这个群体有其鲜明的个性特征:
1、他们大多以经商所得投入文化事业,所以“书香”与“铜臭”在他们身上基本合一,物欲与情趣在其价值观中也大体并存。
2、他们珍视自己的文人地位胜于商人身分,有时会以文化活动作为掩盖其实施或抑制真实愿望的方式。史籍与文书中记录他们文事及其业绩颇为详赡,而对其经商的细节却多有忽略,可能就是这个原因。晚明史籍将有些文人混迹商贾队伍,常常说成“隐于商”,如上文所提的马电:有人说他:“商隐习舻艘,酒德胜杯斚。篇诗出清恬,容止具安雅。”[72] 山人俞安期访郝仲隆于李坪,也说郝氏“商隐”坪上,但“工声诗,精内典”,因而赋诗赠之,诗中言:
十年商隐独称廉,颂酒耽诗兴转添。卢女乞书金缕曲,楚伧解问水晶盐……[73]
也有被称为“市隐人”[74]的。对商隐,明末同出身于商人的赵南星有一解释,他说:
世之论者,见牵车服贾之中有贤人焉,则曰是商隐也,此由好仕进遂以概天下之人……(商隐者)大都士其迹,而商其意,且非商之类正意也。[75]
他认为,人们往往从仕进的角度来评判天下人,所以看到商贩队伍中有才德之人,就称其为“商隐”。所谓商隐人,士是他们的表面现象,商才是他们的真实意愿,但这还非其“正意”(他指的正意是什么,这里未加说明,但从上下文看,正意可能是指渴望做贤德之人)。当然,对此绝不能一概而论,赵氏之话是否符合历史事实,也待考证。但从目前掌握的材料看,这些商贾文人及其子弟,只要与文搭上了边,多半更愿意被称为贤人、文人、士子、儒侠、处士,甚至山人,而不是商贾。他们的商业行为亦往往被其文艺才能所掩盖。这里既有他们的主观意识和行为,亦是世道使然。
3、商贾文人文化活动之目的,大体可借用晚明沈德符形容武臣好文的说法,“不过聊以自娱耳,非敢艺坛建旄鉞也”[76]。他们中稍有成就或较知名者,大多得到文坛名士、闳儒大僚的引领、指教或奖掖。如方用彬及其身边的这批人,无不在汪道昆的羽翼下才稍成气候;如童佩,曾受业于归有光,王世贞、王穉登也给予扶持[77]。不然,靠自己的力量,这类人是很难扬名的。
4、文化商人,倘若以经商为实质性的职业,或以其个人才能、意志、智谋将两者有机结合起来,那么他们的文化则助益商业。如商人李廷芳,“幼业儒,于书无不涉(长业商)……卜居金陵,握奇赢以占消息。凡厥规为有大体、立纲纪、明约束、重然诺,一时怀策之士靡不推翁祭酒。”[78]其家业也必定丰饶。有文化更善于“握算计画,上佐诸父,下督掌计,而业日隆隆起矣。”[79]还有我们的主角——方用彬,也曾将文化造诣与其商业、店务结合起来(方用彬经营文化商品,其文化理应是最有用处的),如此,文化委实推动了商业。这种情况明史中屡见。可我们这里所列举的不少人,他们热衷文事,经商只是为了治生养文(或利用父兄商业资金治生养文),文事才是他们生命依托。他们“志不在贾”[80]。甚至“心否计然之术。惟延访诸士人,乐闻礼义以自提式”[81]。上文提到的孙文郁,也说:“……使吾以贾起富,吾安能以质剂为诗书。” [82]他不愿以商来替代诗书、来废弃文事。还有人干脆从商事中完全脱离出来:
脱节尘中,蹑身霞上,凡人间俯仰,算筹衡纵,抵质兼并以取赢,一切不闻不见,并付之不为。朋松介石,抹月披风,三百枯棋,十千名酒,日与上客懿亲游戏为乐。退则披古帙、爇异香,清散逍遥,不知何者为诽、为誉、为莞、为枯、为少、为老,几古之得道善忘者矣。[83]
这批人,文化是否也曾一定程度上带动过他们的商业,回答应该是肯定的。但诗文书画,结社酬酢,交友周游,毕竟是贵族文化。过度地玩味贵族文化,最终必定是损害了他们的经济生活。“若贾人子耳,良贾竞竞墨守,毋耽曲艺,毋昵广交。”[84]这是一个同样有文化经历商人的切身感受,及其对子侄的谆谆训导,然而,文化商人们往往漠视这种训导,这就引出了他们下面的一个特征。
5、凡将文化作为实质性事业,没有将文化与商业活动有机结合的商人与商人子弟,其家庭的商业大多走向衰败,他们个人的结局大多趋于贫困。方用彬尽管注重过商业,但他把生命的意义还是过多地寄托在文事上面,缺少合理使用钱财、时间和精力的商业理念,因此,他的商业,至少说不成功,最终使其家趋于贫穷。商人子成为山人者,如沈明臣、吴守淮、詹斗文、童佩(王穉登也称他山人)、方尚赟等无不如此,甚至结局更惨。史料称方尚赟“方生自名族,无家不称贫。远游载图史,玩诵无昏晨。生计日以短,辞翰日以新……”[85]童佩“以诗穷,不修形骸。人多白眼视之,蔑如也”[86]。沈明臣“沈郎故家郎,文藻夙所志。落魄不知贫,怀才耻于世。客游公卿间,颇欲行其意”[87]。吴守淮这个原是大盐商的儿子,史料载:
父故饶,虽少孽,犹分钜万。即挟资豪游江淮吴越间,斥买重器,珍藏法书名画,橐垂罄矣。邂逅徐文长于西湖,文长大奇之,呼曰:“少年未常考古而遽能鉴此,岂天授乎?然胡不读书,则不但见古物而且见古人也”……又斥买经史子集千余卷以归, 橐若洗矣。归即繙所买书而大有所悟得,遂援笔为诗,辄有惊人语。寻知交于太函二仲以及丰干诸子,结有社矣。先所斥买者业已散尽,出游南都,与二方先生甚洽……竟以穷死。[88]
明代中后期,中国的社会结构开始发生了较深刻的变化,从而使士商关系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两者间产生了互动或合流关系。然而,历史实际总是丰富多彩的,这种互动潮流中呈现出了多种流向和不同内涵。它们大体可分为弃儒就贾、弃文从商、亦贾亦儒、亦文亦商、贾而好儒、贾而儒行、儒而贾行、士魂商才,及本文所分析的商贾文人等形式或类型。明代后期是一个文艺较兴盛的时代(这已为学者们的研究所证明[89]),当时的文化人就多喜好文艺切磋,甚至胜于学术研究,因而,一批曾有儒学经历的商人走上文人道路是极其自然之事,也有其历史的必然性。方用彬即是其中鲜明的一例。这种流向既是社会进步的产物,又是传统文化思潮回流的结果。无论是社会还是商人,在此士商交融的历史过程中,随时都可能向传统文化妥协,乃至走回头路。士商合流,在明代后期尚处于初始阶段,而要真正达到较为成熟的境地,那需要漫长的历史过程。
历史事实也证明,在传统的儒家文化这个大背景的影响下之下,商贾与文人之间并非都是相得益彰,两者在思维认知、处事行为等方面本不很合拍,文事与商业之间也多有矛盾性,以此看来,对商与文的兼和力不能估计过高。从商业的角度看,若要理顺这种关系,主要取决于当事人(包括继承者)对商的积极精神和能动态度。凡将文化用诸商业,商业则兴旺,反之,虽出生于世代商贾家庭,并亲受过商业的洗礼,但由于受传统思想的熏陶,过分看重文事,忽略商务,那么,其商业必然挫败。明代后期的历史上,如方用彬、吴守淮等一批商贾文人,商业曾使他们获得了财富,财富又使他们拥有了文化和才艺,但在他们心目中,依然鄙薄商业,最终把财力、精力过多投入到所谓高雅文化中去,以至使他们的商业走向衰落。
中国封建社会晚期,尽管商业与市场相当发达,商人队伍颇为壮大。商人的社会地位有所提高,但并没有在根本上得到改变,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商贾本身的思想来不及更新,跟不上变化了的时势,因此他们的商业走向衰败。个体由于种种原因的逐个败落,带来了群体商帮的没落。恐怕这也是传统商人集团难以向近代化发展的原因之一。
[①] 见夏咸淳《明代后期文士与商人的关系》,载《社会科学》1993年第7期;郑利华《士商关系嬗变:明中期社会文化形态变更的一个侧面》,载《学术月刊》1994年第6期;蒋文玲《明清士商渗透现象探析》,载《江海学刊》1995年第1期;乔凌霄、梁衍东《明清社会的士商渗透及其影响》,载《历史档案》1999年第1期;唐力行《徽州商人的绅士风度》,载《史学月刊》2003年第11期,等等;张明富《明清商人文化研究》(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中也有专章述论。
[②] 安徽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③] 所谓“文人化”,这里指商贾及其子弟,努力学习并塑造自己的文人文化品格与行为,如作诗、结社、交游及进行其他文化活动。
[④] 见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⑤] 杨士奇:《东里文集·圣谕录》,中华书局1998年版。
[⑥] 这里江南指安徽以南地区,即徽州,和长江三角洲一带。
[⑦] 据陈智超考察环岩《方氏族谱》后的说法,“方用彬出生在一个富商家庭”。见《明代徽州方氏亲友手札七百通考释》(以下简称《手札七百通考释》)《方用彬及其亲友》,安徽大学出版社2001版,第2页。
[⑧] 均见《手札七百通考释·方用彬及其亲友》,第2页。
[⑨] 从方尚贇嘉靖四十三年和方大治(大治死于万历六年)的信、吴守淮万历三年至六年的帐目中得知,他们在用彬二十三岁后就与之有借贷关系,当然,前者可能只是私人借债,后二者应该是典铺贷款或有其他商业行为了。见《手札七百通考释》火册一一八《方尚贇》,第1011页;火册三一《方大治》,第901页;火册一一四《吴守淮》,第1008页。
[⑩] 被人称为“宝店”、“宝肆”等等,见《手札七百通考释》火册一八《许沆》(第889页)等信。
[?] 见《手札七百通考释》月册六二《赵敦夫》、六四《佘翔》、金册一三〇《程本中》等信,第394、396、696页。
[?] 此事发生在汪道昆第一次家居时,即嘉靖四十五年稍后,时方用彬二十五岁开外。
[?]《手札七百通考释》金册一五一《汪民中》,第718页。
[?]《手札七百通考释》金册三三《汪建功》,第543-544页。
[?]《手札七百通考释》金册一〇五《方大治》,第659-660页。
[?]《手札七百通考释》金册九八《吴一洪》,第639页。
[?]《手札七百通考释》木册四五《胡仁广》,第770-771页。
[?]《手札七百通考释》日册七《周良寅》,第44页。
[?]《王有道》信中说,方用彬出面组编《瑞麦诗》,“士人无不称诵”,见《手札七百通考释》金册一三六,第702页。
[?] 据《手札七百通考释》中的一些书信记,朋友们常有向方用彬借阅书籍的行为,如借《汉书》、《说文》、唐诗、《白雪楼诗》及有名的法帖《黄庭经帖》,其中还有善本书,说明方用彬藏书颇富。
[21] 唐代诗人王维有著名的《竹里馆》诗:“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展示了一种清幽绝俗的意境。方用彬以竹里馆来命名自己的书馆和诗集,体现了他向往并追求高雅、超然脱凡的审美态度,及热衷于自我陶醉的生活情趣。
[22]《手札七百通考释》水册二〇《吴极》,第822页。
[23]《手札七百通考释》日册三三《邬佐卿》,第349页。
[24] 白足:《赠方元素卷》,《十百斋书画录》,录于《手札七百通考释·卷首》,第10页。
[25] 方用彬:《题坐隐园》,《坐隐先生订谱》竹部,见汪廷讷《坐隐先生全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188册。
[26]《手札七百通考释》月册一一三《梅台祚》,第474页。
[27]《手札七百通考释》月册三四《黄乔柱》,第352页。
[28]《手札七百通考释》金册一三《吴文龙》,第514页。
[29]《手札七百通考释》日册八二《徐即登》,第230页。
[30]《手札七百通考释》日册九〇《汪大成》,第245页。
[31] 吴守淮手札中抱怨方说:“昨承顾嫚甚……何得更烦盛婢过舍喋喋也?即朋友有无相通,此亦人情之常,作此里中俗态何也?”《手札七百通考释》火册二八《吴守淮》,第898页。
[32] 见上揭书,日册四一(第142页)《徐桂》信说:“佳砚一归筦库矣,一留友人处,当以直上。”知方用彬此行带售砚;月册三五《张正蒙》、六二《赵敦夫》等信中都讲到方带售墨及其他商品事。
[33]《手札七百通考释》月册一〇二《朱宗吉》,第451页。
[34]《手札七百通考释》金册六四《吴万春》,第597页,据陈先生考证,射皮为朱曰藩,姬水似指黄姬水。
[35]《手札七百通考释》火册八〇《方大汶》,第968页。
[36]《手札七百通考释》火册六五《俞嘉訒》,第953页。
[37]《手札七百通考释》金册一二二《汪弘泽》,第685-686页。
[38]《手札七百通考释》金册七四《汪道会》,第612页。
[39]《手札七百通考释》月册一〇《田艺蘅》,第299-300页。
[40]《手札七百通考释》木册五七《陈筌》,第789页。
[41]《手札七百通考释》金册七二《吴守淮》,第605页。
[42]《手札七百通考释》金册三一《吴维城》,第543页。
[43] 方弘静:《题黎秘书书陶诗册后》,《素园存稿》卷一八,转引于《七百通手札考释》卷首,第11页。
[44] 李维桢:《大泌山房集》卷一二九《天许楼诗题辞》,《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152册,第639页。
[45] 袁宏道:《袁宏道集笺校》卷一〇《新安江行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461页。
[46] 屠隆:《方建元传》,见《方建元集》卷首,引自《手札七百通考释》,第945-946页。
[47]《手札七百通考释》月册五二《方道成》,第385页。
[48] 万历《歙志》传卷六《士林》。
[49] 《棠越鲍氏三族宗谱》,见《手札七百通考释》,第596页。
[50] 万历《歙志》传卷九《文艺·艺能》。
[51] 康熙《江宁府志》卷二四《人物·孝义》,引自《手札七百通考释》,第797页。
[52] 顾起元:《客座赘语》卷一〇《画事》,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316页。
[53] 汪道昆:《太函集》卷五○《明故礼部儒士孙长君墓志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117册,第608页。
[54] 《丰南志》第九册《附自序》,录于张海鹏等编《明清徽商资料选编》,黄山书社1985年版,第447页。
[55] 歙县《双桥郑氏墓地图志》《明故徕松郑处士墓志铭》,录于《明清徽商资料选编》,第442-443页。
[56] 据吴自记,不仅其父是商人,而且家族中几代人均经商,可以讲他出生于商业世家。见《大彰山人集》(一名《吴瑞榖集》)卷一七《余母詹太孺人九十寿序》;卷四三《家行略》,《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141册,第461、738-743页。
[57] 万历《休宁县志》卷六《人物志·文苑》,东洋文库藏本。
[58] 《大泌山房集》卷一二九《天许楼诗题辞》,《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152册,第639页。
[59] 严果:《天隐子遗稿》卷八《吴敬川先生五十寿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141册,第117页。
[60] 王穉登:《王百榖集·金昌集》卷四《童君传》,《四库禁毁书丛刊》集175册,第43页。
[61] 何良俊:《何翰林集》卷二三《李松村生圹志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142册,第185-186页。
[62] 参阅张德建《明代山人文学研究》一书,韩国新星出版社2003年版。
[63] 屠隆曾任过礼部主事,但在万历十二年革职为民,革职后也加入到山人行列。参考《明代山人文学研究》和《手札七百通考释》等书。
[64] 屠隆:《由拳集》卷一九《沈嘉则先生传》,《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180册,第649页。
[65] 《太函集》卷二八《沈文桢传》,《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117册,第369页。
[66] 方承训:《方 复初集》卷之三二《詹山人传》,《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188册,第197页。
[67] 顾起元:《客座赘语》卷九《诗学》,第284页。
[68]《客座赘语》卷九《画迹》,第285页。
[69] 俞安期:《翏翏集》卷一三《纪哀诗二十三首》,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143册。
[70] 朱之蕃:《闵君传》,见《我宇集》卷首,引自《手札七百通考释》,第664页。
[71] 王伯稠:《王世周先生诗集》卷七《新安吴生工书及刻古篆小印赠之以歌》,《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142册,第704页。
[72]《翏翏集》卷一三《纪哀诗二十三首》。
[73]《翏翏集》卷三一《访郝仲隆于李坪》,《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143册,第289页。
[74]《许文穆公集》卷七《竹石先生像祠记》,录于《明清徽商资料选编》,第448页。
[75] 赵南星:《味檗斋文集》卷七《寿仰西雷君七十序》,《畿辅丛书》本。
[76]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一七《兵部·武臣好文》,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434页。
[77] 王世贞:《童子鸣传》,录于《童子鸣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142册,第391页。
[78] 婺源《三田李氏统宗谱·明故光禄寺署丞冲源李公墓志铭》,录于《明清徽商资料选编》,第230页。
[79] 婺源《三田李氏统宗谱·环田寿东世福公行状》,录于《明清徽商资料选编》,第259页。
[80] 据《许文穆公集》卷七《竹石先生像祠记》记,(录于《明清徽商资料选编》,第448页)文林,“市隐人也……先生手一编,坐而贾焉,自称竹石先生。生平孝友,儒雅喜吟,数以佳辰结客觞咏竟日夕,其志不在贾也”。
[81] 歙县《许氏世谱》卷六《寿节妇罗孺人六十序》,录于《明清徽商资料选编》,第448页。
[82] 汪道昆:《太函集》卷五〇《明故礼部儒士孙长君墓志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117册,第608页。
[83] 《丰南志》第四册《季常吴次公六十序》,引自《明清徽商资料选编》,第450页。
[84] 《太函集》卷四〇《儒侠传》,《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117册,第500-501页。
[85] 吴国伦:《甔甀洞稿》卷六《赠方山人仲美》,《明代论著丛刊》,台北伟文图书出版社有限公司印行1976年版,第474页。
[86] 王穉登:《王百榖集·雨航纪》《纪人第四》,《四库禁毁书丛刊》集175册,第103页。
[87]《甔甀洞稿》卷六《赠沈山人嘉则》,《明代论著丛刊》,第475-476页。
[88] 万历《歙志》传卷五《文苑》。
[89] 如郭绍虞先生就有这样的看法。见《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明代的文人集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资料来源:《中国史研究》2005年第3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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