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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邸永君:清代翰林官与甲骨文之发现
清代翰林官与甲骨文之发现
邸永君
当代著名甲骨文专家胡厚宣先生曾云:“殷商甲骨和西域汉简、内阁大库,并称为本(即二十世纪,笔者注)世纪中国学术史三大发现。”列于三大发现首位之殷商甲骨,其发现者则是清末著名翰林王懿荣。而王懿荣成为甲骨文的发现者,又与清代的翰林院制度与翰林群体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王懿荣,字正孺,山东福山人。据朱保炯等编《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卷下,王懿荣考中光绪六年(1880年)庚辰科二甲第十七名进士。又据朱汝珍编《词林辑略》卷九,王懿荣,字廉生,山东福山人。选庶吉士,散馆授编修。另据《清史稿·王懿荣传》,懿荣,字正孺,祖兆琛,山西巡抚。父祖源,四川成绵龙茂道。懿荣少劬学,不屑治经生艺,以议叙铨户部主事。光绪六年成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益详练经世之务,数上书言事。十二年,父忧,解职。服阕,出典河南乡试。二十年,大考一等,迁侍读。明年,入直南书房,署国子监祭酒。会中东战事起,日军据威海,分陷荣城,登州大震,懿荣请归练乡团。和议成,还都,特旨补祭酒。越二年,遭母忧,终丧,起故官。盖至是三为祭酒矣,前后凡七年,诸生翕服。
王懿荣成为甲骨文发现者,事出偶然,但偶然之中又带有必然。作为殷商都城故址的“殷墟”,至少在隋代就已作为墓地使用。其后在埋葬死者时,人们就经常得睹埋藏在地下的刻字甲骨。但迟至清末才被学术界发现并确定为有价值的文字资料,这与清代学者的学术积累与学者的古文字修养密切相关。
清代学者极重金石之学,梁启超先生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曾云:“金石学之在清代,又彪然成一科学也。”而金石学又与考据学密不可分。金石文字之功用在于正经史,顾炎武曾指出金石文两大作用,一是其所记之事“多与史书相证明,可以阐幽表微”;二是可“补阙正误”。的确,较之其他史料,金石文字以不易损坏而备受青睐。钱大昕曾云:“竹帛之文,久而易坏,手抄板刻,展转失真;独金石铭勒,出于千百载以前,犹见古人真面目,其文其事,信而有征,故可宝也。”“金石之寿,实大有助于经史焉。”金石古物,千年不损,万年不隳,得以保存本来面目,不似手抄本或刻本,经多次抄刻而渐失其真;另外,因年代久远,所记又多有典籍失载者,价值则更为突兀。阮元认为:“刻石记号者,如今之修史也”;“古者结绳而治,非如后世有漆书竹册,可以藏之柱下也,故必须刻石始可知。”他将刻石认定为修史,以石刻为最早的书写方式,古于漆书,更不必云墨迹。而金石“纵不抵《尚书》百篇,而有过于汲冢者远甚”。阮元将金石文当古书来读,而且是未经篡乱的古书,其考据价值自不待言。
中国古代对金石文字之重视,不始于清,然至清代,因考据学兴起,金石学被发挥到极致。其时,翰林院已成为清代文化学术的中心,鸿儒大师云集于此,金石大师多居其间。如阮元、孙星衍、钱大昕等,皆一时之选。据《清史稿·阮元传》,阮元,乾隆五十四年(1789)进士,选庶吉士,次年散馆,取一等第一名,授翰林院编修。乾隆五十六年(1791)大考翰詹,又取得一等第一。其学识广博,在经史、小学、天算、书法、舆地、金石、校勘等方面均有极高造诣。“身经乾嘉文物鼎盛之时,主持风会数十年,海内学者奉为山斗焉”。又如孙星衍,据《清史稿·孙星衍传》,字渊如,考中乾隆五十二年一甲二名进士,授编修。其于经学、史学、音韵学、训诂学、金石学等皆造诣精深。传世著作有近二十种,包括《金石萃编》等。再如钱大昕,据《清史稿·钱大昕传》,大昕字晓征,一字辛楣,号竹汀。乾隆十六年,高宗南巡﹐因献赋获赐举人,官内阁中书。十九年,中进士。复擢升翰林院侍讲学士。归田三十年,潜心著述课徒,历主钟山、娄东、紫阳书院讲席,出其门下之士多至二千人。晚年自称潜研老人。于正史,杂史而外,兼及舆地,金石,典制,天文,历算以及音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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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撰《潜研堂金石文跋尾》等,与阮元同为清代著名金石学家。此辈专务以金石而考证经史,先是尽其所能搜求海内金石文,二是进行考订。并倾其财力,进行收藏。如孙星衍就是金石收藏家,所藏碑“自秦、汉、魏、六朝、唐、五代止于宋、元”,又有“汉、唐、宋石经”,“平津馆收藏碑版,宇内号称富有”。因此,翰林院内一直有浓厚的金石风气,词臣相传相继,将这一领域的研究不断推向深入。
及至光绪年间,王懿荣得入翰苑。此前其金石造诣就已被世人所熟知,其在所撰《天壤阁杂记》曾云:“天下之地,齐青一带,河陕至汉中一路,皆古董坑也,余过辄流连不忍去。”并曾在山东、陕西、四川等地大量购求文物。懿荣为官清廉,据王崇焕辑《王文敏公年谱》,搜购文物,“固未尝一日有巨资。处极困之时,则典衣以求之,或质他种以备新收,至是以居丧奇窘,抵押市肆至百余种。然不愿脱手鬻去也”;“公性嗜古。凡书籍字画,三代以来之铜器印章泉货残石片瓦,无不珍藏而秘玩之。钩稽年代,补证经史。搜先达所未闻,通前贤所未解”。另据吴正鉴《王文敏公遗集·序》,懿荣一生“好古成魔”,尤其酷爱金石文字,又有书、墨之癖。凡古籍、字画及三代以来铜器、印章、钱币、残石、瓦当,无不精心收集珍藏。中进士之前,已经名满京都,“鉴别宋元旧版,考释商周器,得公一言,引为定论”。京城收藏大家,如太傅常熟翁同龢(咸丰六年状元,授翰林院修撰)、工部尚书吴县潘祖荫(咸丰二年探花,授翰林院编修)、山东潍县陈介祺(道光二十五年进士,选庶吉士,散馆授编修)等,均常与之相切磋。入翰林院后,承袭着百余年来浓厚的金石学积淀,王懿荣如鱼得水。“既回翰林馆,绵历十年,中朝言学者,自吴县常熟外,惟公中采隐然,负时重望”。京城内外的古董商知其好古物,一遇有罕见之品,辄登门求售,以获善价。其平生著作有《汉石存目》、《六朝石存目》、《王文敏公遗集》(八卷)等多种。正因王懿荣对我国古代文物有着精深研究,并有如此学术准备、学术感召力与凝聚力,当机遇来临时,懿荣方得以慧眼独具,灵感天成,终以这一巨大发现而名垂史册。
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懿荣因患疟疾,命仆人到北京城外菜巿口的达仁堂抓药。中有一味药名“败龟版”,友人刘鹗在检查药包时发现此药上刻有隐约刻有文字,二人遂仔细辨识,认为与平时所研读之金石文字颇为相像。懿荣于是将买下的龟甲骨片逐一摊开,反复推敲、排比、拼合,最后确认此类甲骨上所刻符号确属一种文字,且是早于金石篆籀之文字。懿荣想到,稽之古籍,《尚书·多士》篇中,曾有“惟殷先人,有典有册”之记载;然至孔子时代,却又发出“殷礼不足征”之感叹,说明其间必有史料之散佚也。懿荣带着这些疑问对龟甲骨片进行研究,最后确认这不仅是祖先创造的早期汉字,且将其初步断定为商代后期用来占卜之卜骨,所刻文字是商代的占卜档案记录,即史籍所云之“殷人典册”也。懿荣对甲骨文字之最初判断,其正确性日益被日后研究所证实。其意义重大,举世公认。懿荣知此物价值所在,故而倾其财力,予以收购,北京各药店“败龟版”很快被搜罗殆尽。光绪二十五年(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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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年),有人又从河南收购了龟骨、兽骨一批,运抵京津出售。懿荣得知,立即全部收购,并要商人再去河南“悉数购归”。翌年,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懿荣投井殉国。为偿父债,所藏甲骨由其子翰甫卖予刘鹗(铁云),共1300余片。此外,鹗又从他处收得300片,刘鹗之子亲往河南收得1000余片,加之自藏者,前后共得5000余片,刘鹗遂成为早期甲骨第一收藏大家。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刘鹗将其甲骨文拓片1058片结集出版,名《铁云藏龟》,为甲骨学史上首部著录,从此,甲骨文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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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供少数藏家观赏把玩之古董,正式成为学者研究之资料。
正如胡厚宣先生所云:“甲骨文的发现,直接导致了对安阳殷墟的发掘,取得中国考古学震惊中外的成就,其重要性可以同古希腊的特洛伊遗址的发现相媲美,它使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由虚构变为事实。甲骨文的发现将古史料和地下出土物相结合,把中国信史提早了一千多年。”作为学术界公认的揭示甲骨之迷之首功者,翰林王懿荣老前辈颇值得大书特书也。
古语有云:“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而非常之人的出现,又须依托其所处之时代。清代翰林院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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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实行二百余年所形成的浓郁的学术氛围和厚重的学术积累,词臣对金石文字的高深造诣与对古代典籍的融会贯通,以及对文物古董之收藏癖好与鉴赏传统,为这一发现创造的良好条件,提供了必要前提。而恰恰在此问题上,未被以往的研究者所重视。今特抒管见,竟不觉冒昧与疏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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