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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新出文献中郑庄公的“弱者”形象
长期以来,作为儒家经典的《春秋》因为具有所谓“一字褒贬”、“微言大义”的特点而受到许多学者的关注。不少人从不同立场、角度出发,围绕其中的案例进行多种解读,各言所是。“郑伯克段于鄢”就是源自《春秋》相关记载,而后逐渐形成学术史上的一个难题。
兄弟因权力争夺而失和郑伯克段是东周初年的一件大事,记述的是郑国第三代国君郑庄公(郑桓公之孙、郑武公之子,前757—前701年在世,前743—前701年在位)时代的一场政治内斗。事情起因于郑庄公出生时,与常人不同,脚先出来,导致其母武姜(郑武夫人)难产,庄公因此被取名寤生。与庄公相比,武姜更偏爱幼子共叔段(前754—?),在立嗣君的问题上,她极力反对立庄公而力主立共叔段。郑武公(前770—前744年在位)经历过周幽王废嫡立庶引发的西周覆灭这一政治灾难,自然不敢轻易违背礼制,最终否决了武姜的建议。公元前744年武公病卒,庄公继承君位后,武姜不断要求封赏共叔段,帮助共叔段发展势力。庄公不断妥协退让,直至公元前722年共叔段阴谋反叛,试图以武力夺取国政,庄公才制胜一击,迫使共叔段逃往卫国。母子、兄弟之间本应和谐的关系因权力争夺而荡然无存。
对这一事件,《春秋》仅以“郑伯克段于鄢”予以记载,简短六字却寓意深刻,被学者视为“春秋笔法”。《左传》解读说:“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一个为弟不恭,一个为兄失教,似乎有各打五十大板的意思。《谷梁传》却认为“何甚乎郑伯?甚郑伯之处心积虑成于杀也”,将矛头指向郑庄公,责斥其处心积虑。更有学者认为一切都是庄公的阴谋,满足母弟的要求是他精心布置的陷阱,要诱导共叔段反叛从而诛讨之。这一看法曾在后世产生巨大影响,尤其《郑伯克段于鄢》作为首篇收入《古文观止》后,成为研习古代文史者的必读篇目,对郑庄公的负面评价也越来越多,以致其成为众矢之的。
武姜对其子郑庄公步步紧逼《左传》以庄公寤生为起因,主要书写庄公即位后与其弟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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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段的斗争以及与其母武姜关系的修复,但两事相隔多年,其间情势如何,后人长期难以知晓。最近公布的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第六辑《郑武夫人规孺子》提供了武公去世、庄公即位的信息,可称为郑伯克段的“前传”(陈伟《郑伯克段“前传”的历史叙事》,《中国社会科学报》2016年5月30日4版),有助于了解其中的时代背景,判断其间的“是非曲直”。
其一,武姜以托词要求郑庄公三年不问政事。公元前744年郑武公去世后,武姜向庄公提出:“吾君(指郑武公——引者注)陷于大难之中,处于卫三年,不见其邦,亦不见其室,如毋有良臣,三年无君,邦家乱也。”她以郑武公曾经三年不问政为例,要求庄公效仿,并将国政托付大臣。学者认为“三年”是为守丧,但具体情形由于文献缺载尚不得知,从《史记》、清华简《系年》等相关文献的记载看,当时东周形势初定,郑国处于丧乱状态,即便守丧,也无须处卫,处卫三年实际上是特殊政治环境所迫。郑武公去世时,郑国已经处在稳定发展状态,庄公年幼,倘不问政事,势必造成大臣离心离德,完全没有必要。况且此时朝中大臣已经产生分化,如武姜将之分成两派:一派是她认为可以托付的“大夫”,一派是意欲扶植、追随庄公的“暬竖卑御”,这些人“勤力射驭、媚妒之臣躬恭其颜色,掩于其巧语&rd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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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o;。由这一具有褒贬色彩的区分可知,朝中“大夫”是站在武姜一方的,武姜主张将国政托付给“大夫”,却又警示庄公远离“嬖臣”,无疑是借此来树立自己的权势,阻止庄公亲政。
其二,以母国为后盾,威胁庄公。武姜在要求庄公“毋知邦政,属之大夫”时,表态说:“老妇亦将纠修宫中之政,门槛之外毋敢有知焉。老妇亦不敢以兄弟婚姻之言,以乱大夫之政。”这看似对庄公的承诺,实际却是赤裸裸的威胁,是在划分势力范围。武姜系申国国君之女,她所言“兄弟婚姻”指其母家,即姜姓的西申。依据《系年》可知,西申亦是周平王的母家,曾在平王击败周幽王、携惠王过程中立下汗马功劳,有强大的势力。郑国先拥护幽王,但幽王被西申联合戎狄击败。郑武公之所以能够从周平王的对立面一跃而为平王亲信,成为王朝卿士,实赖迎娶武姜,得到西申的支持。武姜所言,正是以上述政治形势为背景的,她所谓“不敢以兄弟婚姻之言,以乱大夫之政”,恰恰说明西申的态度影响着郑国的内政外交。郑武公去世时,庄公不过是十余岁的孩童,武姜不仅不极力辅佐,反而以母家权势相要挟,很明显,母子已经形成对立,看不出丝毫“融洽”。
可见,扶植幼子共叔段、觊觎君权,是武姜多年的诉求。从其行动来看,十几年来未尝中断,对庄公可谓步步紧逼。
郑庄公步步退让《郑武夫人规孺子》篇末是边父等人与庄公的对话,其中“胡宁君是有臣而为暬嬖,岂既臣之获罪,又辱吾先君曰是其藎臣也”一句,陈伟《郑伯克段“前传”的历史叙事》解读为“为什么君主有我们这些臣子却被看作是‘暬嬖’?这显然是对武姜说辞的反击”。此说有理,辅佐国君是大臣的职责,何必非要国君“三年不言”?这代表了那些支持庄公亲政的大夫的观点,他们与《郑伯克段于鄢》篇中劝谏庄公及早防备共叔段的大臣很可能是同一批人。但是,在武公初死的背景下,朝政不稳,郑庄公根基不深,只能答应武姜的要求——“君拱而不言”。武公丧葬一年后,这些大臣商议庄公亲政,庄公仍没有答应,他对时势有着清醒认识:即使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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勉力主政,“抑无如吾先君之忧何”,会造成内政分裂,不利于郑国发展。这是郑庄公出于国家大局的考虑,从该篇的记载看,庄公很可能答应了其母让他“三年不言”的要求,这一做法既是自保,也是对其母的退让。
待幼子共叔段长大,武姜进一步展开了夺权活动,先是为共叔段请“京”这一大城邑,继而支持其扩大边鄙,“完聚,缮甲兵,具卒乘”,甚至作为内应开启城门“袭郑”。在这一过程中,庄公姑息纵容,原因正如其所言:“姜氏欲之,焉辟害?”十几年间,庄公亲政掌控了政治局面,但武姜并未坐以待毙,朝中仍有一批支持共叔段、与武姜一心的旧臣,不可小觑,是为“内忧”;实力强大的申国随时化友为敌,并可能联络一批诸侯,危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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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在周王朝中的政治地位,成为郑国的“外患”。庄公既忌惮武姜的权势,又不愿撕破脸皮,与亲母为敌,只能不断妥协。事实证明,确如庄公所忧,周王逐渐不信任郑国,并打算将朝政委任虢国,以致后来周郑交恶,有学者认为郑伯克段是起因。
咄咄逼人的武姜、隐忍的庄公、力主专政的大臣,这些人物形象与郑庄公克段情节出奇相似,不过是多了已经成人的共叔段而已。庄公面对生母、亲弟,在没有确凿反叛证据的情况下,尽量满足其意愿,这与他即位之初的做法如出一辙。因此,“郑伯克段”与其说是庄公阴险谋划,不如说是其母武姜步步紧逼的结果。若以性格来论,庄公自小就生活在缺失母爱的环境中,自卑、忍让、被动接受,恰恰是其母武姜一手造成的,“克段”是后发制人的结果。
千百年来学者批判庄公,无非是因他贵为国君,理应是这场政治内斗中的“强者”,与其步步退让的“弱者”形象明显不符,故而认为这是庄公的政治阴谋;今从《郑武夫人规孺子》记载来看,强势的武姜、分化的朝臣、武姜身后的申国以及难以预测立场的周王室等,是我们未曾估量到的,郑庄公自年幼时就面临这样一个复杂的政治局势。以此而言,无奈的庄公确是一个“弱者”。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清华简《系年》与东周国别史研究”(16CZS036)阶段性成果)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作者:代生)
(作者单位:山东师范大学齐鲁文化研究院) (责任编辑:admin)
原文出处:http://his.newdu.com/a/201711/04/49509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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