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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熊月之:治史要有自己的话语体系,不跟着别人走
“这是一个需要理论而且一定能够产生理论的时代,这是一个需要思想而且一定能够产生思想的时代。”不能辜负这个时代,同样适用于走过甲子的上海社科院历史所。对于研究上海史的学者来说,上海市历史学会会长、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熊月之主持编撰的《上海通史》,是不可不读的参考资料,由其领衔的30卷本新修《上海通史》眼下正在制作中,尤其是当代卷部分是首次面世,30卷本预计2018年出版,此举将为上海史学研究再添浓墨重彩的一笔。
回望其人生轨迹,熊月之仍对自己当年痴迷听书的活动记忆犹新。那是半个世纪前的苏北乡间,冬天农闲,说书人走村串寨,一肚子锦绣故事,引得乡村小孩兴高采烈,雀跃不已。不过说书先生赶场忙,常有“未完待续”之憾,故而,为了求得“曲终人团圆”的完满,有个小小少年一路相随说书人至十多里外的村落,偏要有始有终地把故事的结局听个明白,这份热忱的劲头,颇具几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
回溯其学术生涯,所精研的学术命题,初如民主思想、西学东渐,近如异质文化交汇、命理世界学理,从农村到城市,从军人到学者,在时代风云与历史机遇的巨浪中,恰恰可见这种紧追不舍、永不言弃的执着,正是成就其今日上海史研究领域大家身份的潜因。
困苦的童年,“非常时代”造就“非常勤奋”祖父母早逝,身为独子的父亲一肩挑下生活重压。“兄弟姐妹六人,就靠父母劳作养活,起五更睡半夜,省吃俭用,艰辛处境难以想象。”父亲冥寿九十那年(2003年),熊月之在《梦圆》一文中,记述了,表达了对父亲的深深敬意。
地处穷乡,清贫困窘,在江苏淮阴世代务农的熊家,似乎与“学堂”、“知识”这样的词汇难成交集。然而,繁苦农活、琐屑家务并未将熊月之个人空间的光亮挤压殆尽,天资聪颖的他小学起便表现优异。1963年,勤学不辍的熊月之如愿考上省重点中学清江中学,成绩单背后的动力,却多少有几分不足为外人道的酸辛。“家里供养不起这么多孩子念书。要读书,只能靠自己的努力。对我来说,考上一般中学等于不考,因为那时,只有省重点才能由国家供应口粮,而这份口粮,是弥足珍贵的。”1966年,初中毕业的熊月之返乡务农。在农村,他耕、犁、扛、挖,样样农活都拿得出手,当过大队治安主任、民兵营长,做过文艺小分队的编剧。三年后,江苏省恢复高中招生,他按照规定就近报考,被淮阴县王兴中学录取,依旧学业优秀,担任班长,兼任校学生会刊物《兴中评论》的主编。
“初中时住过城市,户口迁至城市,吃过商品粮”,城乡霄壤之别的莫大刺激,更使熊月之跳出农门的渴望历久弥坚。回乡后,他听闻辽宁煤矿招工,亦曾心动,但费尽周折也未争取到名额。1972年年底,他应征入伍,成了上海警备区的一名战士。部队生涯于熊月之而言是全新的体验,这里纪律严格,训练严格,集体观念强。因为文化素养较好,他帮助不识字的战友识字写信,帮助连队出黑板报、写通讯稿,还常被抽调去帮助上级机关写总结报告。
1974年,上海共成立六个注释组注释法家著作,包括韩非子组、王安石组、《梦溪笔谈》组、章太炎组等,每个组均由知识分子、工人、农民、解放军战士四部分人组成。熊月之作为军人代表,被分至章太炎组。“青少年时代兴趣点多在数理化上,很少考第二名”的他,起初不知章太炎为何方高人,遑论章氏著作素以古奥闻名。入组三年,熊月之与陈旭麓、汤志钧、朱维铮等大学者朝夕相对,其间收获,远非“幸运”二字可涵括。
学业转折点,在章太炎注释组开启治学时代当时,章太炎组挂靠在复旦大学历史系,从校图书馆、上海图书馆调集了大批与研究对象相关的典籍。因章氏“古今中外、儒佛道耶”无所不涉,熊月之等的阅读范围也就随着研究对象而转移,熏陶日久,受教愈深。在注释组首尾三年,熊月之初入史学门径,开启了他治学的启蒙时代。
组里来自部队、工厂、农场的年轻人大多住校,能随意旁听历史系课程,也能一同参加学校组织的各种活动。组员之间虽然名为同事,但学者显然充当了老师的角色,他们手把手地教年轻人断句、标点、释义;查工具书、核对引文;了解文章的背景……那份不遗余力、谆谆教导,令熊月之回想起来百般感慨:“注释组氛围之好,恐怕是现在任何一所大学、研究院都赶不上的,那是一种类似于传统书院里先生和弟子的关系,亲密又融洽。其中,陈旭麓先生、姜义华先生对我影响最大。”
熊月之与陈旭麓先生缘分匪浅。陈先生当年住在复旦的宿舍,与熊月之的宿舍在同一幢楼,只有一层之隔。作为解放军战士, “小熊同志”每天主动为陈先生打开水,晚饭后一起漫步校园,请教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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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知识。陈先生那一口湘乡话旁人难懂,但对熊月之构不成障碍——他原先的中学历史老师刘世昆先生也是湖南人,口音与陈先生差不多。“刘先生常说,‘学习历许(历史)啊,有个好去(好处),可以考大学。’”熊月之笑着模仿起师长的口音,而刘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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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这句话,在熊月之身上得到了印证,他日后考取了陈旭麓先生的研究生。
姜义华先生被熊月之称为启蒙良师。他和熊月之同处一间办公室,写字台相连,接触时间更多。熊月之那时所写的题解、文章,几乎每篇都是姜先生斧正的。他的严格要求,让熊月之于写作一道收获不少;他身处逆境却斗志昂扬的旷达气度、自觉敏捷的理论追求,很让熊月之钦佩。
1976年10月,包括章太炎注释组在内的所有注释组全部解散。次年3月,熊月之复员回到苏北老家,在淮阴县人民武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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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做通讯报道员。这年冬天,已近而立之年的他报考了江苏师范学院(今苏州大学)历史系,以优异成绩被录取,成为恢复高考后的首届大学生。成功有秘诀吗?熊月之总结,“做事认真,极其努力,环环相扣,这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我成功的秘诀。”的确,他极其认真地念书,极其认真地当兵,极尽认真地做事。命运不会眷顾倦怠之人,一步步走来,熊月之的成功,扎扎实实。
研究民主思想,出版“必读佳作”《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1978年秋,熊月之在苏州就读半年后,考取华东师大历史系中国近代史专业研究生,与陈旭麓先生再续师生缘。三年耳濡目染,陈先生是近代史大家,所提出的“新陈代谢说”,对中体西用,革命与改良等议题的讨论,影响很大。陈先生善于治学,也善于育人。在陈旭麓指导下,熊月之陆续发表《论黄宗羲、唐甄的民主思想》、《论郭嵩焘》等论文,激发了学术自信。
陈先生对研究生的治学范围,并无严格规定,而熊月之因为参加过章太炎注释组,以前接触的资料多与思想史有关,在复旦接触的学者又大多涉足思想史,故选择以近代思想史入手,作为自己史学研究的最初领域。
1983年,熊月之第一本专著《章太炎》问世。此前他曾于研究生笔试时放出豪言,“准备写100万字的章太炎评传”,结果面试时遭到陈旭麓先生的善意提醒:“100万字恐怕困难,不如先写10万字,可以编到我主持的‘中国近代史丛书’系列里。”至1986年,《中国近代民主思想史》付梓,陈先生亲自作序,称赞该书“取材甚丰、论旨鲜明,有明快的时代节奏感”。1994年,《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出版,被誉为“必读佳作”。论著不断,开阔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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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熊月之在国内外学术界声名鹊起。
民有、民治、民享,体现多数人利益……在熊月之眼中,“民主”的内涵是如此美好,然而,一旦落实到具体国家、地区,则必须与当地历史文化、民情风俗相匹配。舶来的“民主”照单全收并非良策,同理,对“西学”的态度也应客观视之。熊月之认为,国人在接受西学方面可分真、善、美三个方面。其物质文化是“真”——如坚船利炮及其它所谓“奇技淫巧”,易见效,更实在;制度文化是“善”——如议会制度,经过一段时间的移植与观察,自然会得出“好不好”的结论;精神文化是“美”——审美的主观性很强,受文化传统影响更大,因此争论最多。“清末民初西学东渐的影响是整体性的,如今全球化时代来临,新一轮的西学东渐在所难免,但我们无须过分忧虑,继续求真、求善、求美即可。”
牵头《上海通史》,让上海学成为“显学”学术研究的起步阶段,熊月之在前辈大家的引路下自觉探索更开放的天地。1981年,他研究生毕业后被分配至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长期跟随唐振常先生研究上海史,在唐先生的栽培下熟谙城市掌故,阐幽发微、探骊得珠。
众所周知,开埠以来上海一直是传递西学、输入新文明的“出张所”,研究上海,应当将其置于全球化视野中看待。唐先生自1980年代起承担了国家重点项目《上海史》的编写工作,在实施过程中,他大胆使用年轻人,在学术上秉持独立自由的原则,力主客观评价租界作用,支持租界双重影响论,为上海史研究的发展作出重大贡献。“租界问题是绕不开的‘拦路虎’,如果不能很好地开展对于租界的研究,那很多问题都说不清楚。”受到唐先生的启发,熊月之运用马克思关于英国在东印度统治双重影响的著名论断,在1983 - 1988年发表了《论租界与晚清革命》、《上海租界的双重影响》等系列论文,既打破对租界片面、公式化的判断,开启了对租界进行具体分析的进程;也将租界研究推进到社会范畴,于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层面综合考察,体现出一派开明、变通的格局。
1994年,熊月之牵头的《上海通史》正式立项,1999年正式出版。此一卷帙浩繁的庞大工程,系统研究了上海地区约6000年的历史。2013年,《上海通史》新修工程启动。“新版亮点在于范围更广、时间更长、内容更全、体例更为合理。”新版充实了郊县部分内容,将叙事下限延伸到2010年,吸纳国内外关于上海史研究的最新成果,体例上则兼顾传统纪传体与近代以来的通史体两者之长。 熊月之娓娓道来。面对记者“会不会将《上海通史》继续编写下去,一直到2050年”的提问,他粲然一笑,“但愿无愧时代,尽自己最大努力就好。”熊月之最近几年,自己一直在从事《上海通史》新书工作。
熊月之对“不同文化影响下社会生活”的关注,可谓其来有自。从研究民主思想、西学东渐到浸淫上海史,他的治学脉络依稀可见一条紧紧扣联的线索;也因此,他在全球化之势无远弗届的新世纪,主持了国家课题“异质文化交织下的都市文化——近代上海社会生活研究”,力图通过解读上海这个异质文化交流共存的大都会的历史文本,提炼出“浓缩地球村”的标本意义。“上海是个案,研究上海史有特殊价值。我最欣赏上海的现代化气质,城市管理、服务到位;欣赏上海人的宽容、守法、有章程。这个城市讲真本事,本地居民绝非真的小家子气。”
跳出农门的熊月之,站在时代的制高点上,把握住上海这颗远东明珠的勃勃脉动。他治上海史,强调“自己的话语体系,不跟着别人走”。(文汇讲堂第88-6期嘉宾,主讲《全球化视野下的百年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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