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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民本与民主 ——中西文明源头政治理念之比较(下)(20050415)
三、民本思想与民主制实践的比较
1.“主权在天”与“主权在民”
在中国传统的话语中,“主权”意味着君王的统治权,因为管子有“藏竭则主权衰,法伤则奸门恺”之谓(注:《管子·七臣七主》。)。因而周初以降所形成的“天命”观,可以看成一种“主权在天”思想,即君王的权力来自“天命”,不过在周初思想家们的心目中,君权事实上是来自民意支持,因为君王必须以民心为监,只有君王秉德而得于民心,方能够“得天下”。因而“主权在天”可以看成为“主权在民”的一种曲通。不过这种曲通,掩盖了政治权力与民意支持之间的实质联系,为后来一些人以强权和武力来强奸“天意”,预留出了空间。另外,一个更致命之处是:中国几千年的政治文化,始终都是把“主权”当作一种“私家”之权,而不是一种公共的权力。其实,任何有皇权世袭制传统的国家,“主权”都是一种“私家”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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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而不是一种公共权力,所以英语中的sovereignty也同样与君权相关联。
但是,在古雅典的民主制实践中,城邦的“主权”便是一种公共的权力,一种代表所有公民利益而独立处理对内对外事务的最高权力。也许在亚加米农时代初创议事会形式时,就已经孕育了将权力视为一种公共权力的观念。正是由于古雅典人有这种“公共权力”的观念,所以才能够发明出以普选的方式来选举执政官的这种制度形式,这应当是人类政治文明史上的一次重大突破。梭伦改制,使这种文明规范化和制度化了。政治权力的公共化是古希腊那个特定历史条件下特定地域的特有现象,她是由那个特定族群的特有生活方式决定的,她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一个特例。因为除古希腊以外的古代文明,少有例外地均把政治权力作为一种世袭的私家之权力。
中国传统儒家对政治权力作为一种私家权力的现象,也不是没有疑义的。《礼记·礼运》篇就藉孔子之口指出:“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这里所讲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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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公”与“天下为家”,完全是指政治权力的性质,作者认为:政治权力的公共化是一种“大道之行”的表现,而政治权力的私家化则是由于“大道既隐”的原因所造成的。需要指出的是,与现代流行的发展进步的历史观完全相反,以孔子为代表的中国传统儒家的历史观,是一种历史退步观,即认为中国最美好的社会生活形态存在于久远的“三代”时期,那时候的唐尧虞舜,不把“天下”视为自己的私家所有,而视为一种公共所有的天下,因而他们会以“选贤与能”的方式来“选举”统治者,这里的“选”是指选拔,“举”是指举荐,这种“选举”是唯才唯德是举,没有什么出生和社会地位的限制。政治领导人选定后,还要以“禅让”的方式实现政治权力的交接和更替。
政治权力公共化观念在逻辑上的一个必然结果就是“主权在民”,即获取政治权力合法渠道是直接获得民意认可,或者说政治权力行使的唯一合法性依据就是民意。事实上中国传统儒家的“天下为公”思想与古希腊人“主权在民”思想在基本理念是完全相合的,差异在于,中国传统儒家的“选举”思想没有变成具有可操作性特征的政治制度,或者说“选贤任能”和“禅让”都没有变成现实的,具有程序化可操作特征的,能够表现为一种政治文明的制度;而古雅典的“主权在民”理念是通过实践的政治制度创制来实现的,无论是梭伦还是他的政治遗产继承人,都没有以学术探索的方式来表达他的政治理念,但他们政治改革的实践探索,却充分以制度创新的实践方式阐释了他们的政治理念。古雅典城邦民主制所体现出来的,不是口头上对民意的尊重,而是实际行动上对民意的服从。因为谈尊重民意者,是以主权拥有者的身份,居高临下地来看待民意,在他说要尊重民意的背后,预设了他有不尊重民意的权力。但服从民意则不同,这时民意与统治者之间的关系是一种主从关系,民意为主、为大,而统治者只是执行民意的工具,只具有服从民意的义务,而没有半点挑战民意的权力。也只有在这种意义下,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主权在民”,才能够称得上“民主”。
2.无限主权与有限主权
中国政治传统中“主权”(君权),是一种无限的主权,以君权为代表的政治权力是一种几乎不受制约的权力。无论是孔子的德治主义、孟子的“民贵君轻”、荀子的“君舟民水”、《缁衣》的“君心民体”,还是《五子之歌》的“民惟邦本”,都只是从道理上设想一种理想的君民关系。但对君王的“主权”是否应该限制和怎样对君王权力进行限制的问题,均未认真地加以考虑和解决。在孔子的“德治”理想中,制约人君使得他不得不“正”的手段仅仅是“近者悦,远者来”。那只有在分权的体制下,即在天子位虚拟,统治权事实上落实在诸侯的制度格局下,民才有可能有自由地选择君王的权利。以民的自由选择作为限制君王权力,使得他不能不“秉德”,始终只是一种理论假设,孔子之后崛起的战国“七雄”,没有哪一个是完全靠君王的德行而使国家强大,至于“七国归秦”就更与赢政的德行没有丝毫关系。孟子的“民贵君轻”论则是以“诛一夫”的人民革命论,来试图制约无道昏君,但这种制约又与“旱干水溢”的自然灾异相钩连,从而带上了某种神秘色彩。“载舟覆舟”论虽然指出了违背民意有政权倾覆的危险,但对民意怎样去颠覆政权没有作深入的思考,因而只能限于一种观念比附的水平。
但古雅典时代由梭伦改制所规范的“议事会”制度,一开始就把相当于东方君王的雅典执政官的权力,限制在“议事会”的民意监控之下。执政官由民选产生,这从根本上解决了君权(政治权力)与民意的关系问题。城邦的重大问题须由代表民意的议事会讨论,形成议案后交由公民大会表决,这从制度的根子上解决了“民意表达”的问题。在中国的政治文化传统中也一直强调尊重民意,但却上演了一幕又一幕由独夫民贼操纵民意、运作民意的历史丑剧。而由梭伦所创制的雅典城邦民主制,从制度上杜绝了由权力僭越者个人来操纵民意的可能性。在梭伦的政治体制中,与执政官同时产生的还有一个由11人组成的最高法庭,她专门负责审理对执政官所作出判决的上诉,以防止执政官执政过程中的专断和独裁;同时还有一个政治元老院,她的作用也是对执政官的执政实施监督。在古雅典城邦民主制的背后,潜藏着制度创制者的“主权有限”观念,这种观念认为:政治权力本身是有限的,行政者不可以在不受制约的条件下来行使政治权力,因为这样不可避免地要产生政治腐败。政治权力的行使必须被置于一种受到监督、制衡、限制、约束的条件之下,并且这种制约又是以法制的方式而得以确保的;否则任何靠统治者个人道德自律的约束,都是没有保障的。
3.人有差等与人人平等
之所以中国和雅典的古代先贤都意识到政治权力与民意之间存在着一种支持与被支持的关系,但雅典人创造出了普选制这种直接的民意表达方式,而中国人只能限于“选贤举能”的政治理想中,其中最深刻的原因是,在理念上中国人坚持“人有差等”,而雅典人则将人看成相互无差异的平等个体。事实上,在梭伦改制之前的雅典社会,也存在着贵族的世袭特权,梭伦在废除世袭特权的时候,不得不以法定财产资格的社会不平等来替代贵族世袭的不平等。梭伦以雅典人法定财产多寡为标准,把雅典人分成“五百斗级”、“骑士级”、“双牛级”和“贫民级”四个等级,只有“骑士级”以上的雅典人,才有被选举为议事会成员的资格,因而雅典人在被选举权方面是不平等的,并且有金权政治的嫌疑。但同时,梭伦发现了一个影响极其深远的政治观念,即“公民”的观念。公民是雅典自由民在政治上的身份定位,无论财产多寡只要符合雅典自由民这一条件,在政治上平等地具有选举权,并且在公民大会上有权通过投票来表达自己的政治意愿,并决定关系他们切身利益的城邦的重大问题。而雅典城邦的“主权”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才表现为“在民”,即主权落实在雅典公民。因而也可以把雅典政治的主权在民解释为:雅典公民人人平等地拥有城邦的主权。
在中国传统儒家的视域里,人是一种差等之人,人就其天赋而言就有“贤与不屑”的区别。所以《中庸》言“诚者,天之道;诚之者,人之道”,因为人生而有“自诚明”与“自明诚”的区别,“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这种“自诚明”者,便是“诚者”;而“自明诚”者,则是“诚之者”。所以《中庸》又说“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之者也”。传统儒家认为:这种“诚者”与“诚之者”的区别,就是圣人与君子的区别,而圣人便是社会的天然统治者。理想的社会政治就是应该把社会的统治权交给圣人,让圣人们来统治和治理国家。正是在这种观念的支配下,他们提出了“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的政治原则,主张由那些“学而优”圣人、君子来管理国家,实行“文人统治”。隋唐以后的科举制就是根据儒家这一著名原则而发展出来的。
学而优则仕所倡导的文人政治,在历史上与梭伦改制一样,起到了否弃“血而优则仕”的世袭贵族特权的作用。但由于传统儒家专注于人们天赋上的事实不平等,因而走上了一条倡导精英统治和文人统治的政治道路。而以梭伦为代表的古希腊先贤,则更关注作为抽象人的人格平等和权利平等,从而创制了城邦民主制。在人格平等方面,传统儒家所倡导的君子人格与梭伦“公民”的人格平等仍有某些暗合之处,譬如孟子就主张“人人皆尧舜”,其实是认为,无论什么人只要诚心向上、向善,都有成为圣人的可能性。因此人们在“可成为尧舜”的可能性上是平等的,所以孟子强调“人有四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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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人在向善的本性上,即在基本人格上是平等的。但传统儒家从来就没有“权利”的观念,因而也就无法以权利平等为尺度产生出“公民”观念来,所以传统儒家对民意的尊重,由于没有权利平等作为中介,因而就无法规范化和制度化。而没有制度作为保障的尊重民意,时时都有被利用和强奸的危险。
从对世袭贵族特权的否弃意义上看,古雅典民主制经过克利斯提尼改革,就变得十分彻底,尤其将选举办法改造成按抽签规则来进行,这样就使得人们在获得政治权力方面,机会人人均等。这一改革从正面意义上来看,他根除了梭伦时期政治某种金权特征,使得全体雅典公民获得了一种真正完全平等意义上的公民权。但从另一角度看,国家的行政管理同时也是一种“技艺”,(注:柏拉图语,见柏拉图《政治家》。)必须选择那些具有这方面特殊才能的人来从事这项工作,而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从事这项工作。后来的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是在这个问题上诟病民主制,而同时主张一种精英统治的。而中国传统儒家的“学而优则仕”,正是在主张精英统治这个问题上与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相契合。并且通过后来的开科取仕,使得“学而优则仕”的政治理想制度化,无论这种制度在后来的发展中产生出了多少毛病,她为社会底层优秀分子通往统治阶层开辟了道路,她平等地为每个社会成员的出仕从政提供了尽可能均等的机会。以科举制为代表的文官制度,是中国传统政治文明的精髓和基石,也是中华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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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以延绵不绝的最根本因素。这一制度用今天的眼光与西方的政治文明传统相比,肯定会有许多方面的不足和遗憾,但我们丝毫不必为此而羞愧,更没有理由因此而非难我们自己祖先甚至妄自菲薄。作为一种政治遗产,她对我们今天的制度创新或许还会有某些继承或借鉴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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