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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陈寅恪:柳如是别传·第四章(四)

  • 柳如是别传,孟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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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8-23 1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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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陈寅恪:柳如是别传·第四章(四)


牧斋自崇祯十四年正月晦日即正月廿九日鸳湖舟中赋有美诗后,至杭州留滞约二十余日之久始往游齐云山,游程约达一月之时间,最后访程孟阳于长翰山居不遇,乃取道富春,于三月廿四日过严子陵钓台,直至六月七日始有“迎河东君于云间,喜而有述”之诗。据此牧斋离隔河东君约经四月之久,始复会合也。此前一半之时间牧斋所赋诸诗皆载于实逮集及东山酬和集,但此后一半之时间则所作之诗未见著录。以常理论之,按诸牧斋平日情事,如此寂寂,殊为不合。就前一期中牧斋所甚有关系之人及在杭州时之地主汪然明言之,牧斋诗中绝不见汪氏踪迹。考春星堂诗集肆闽游诗纪第壹题为“暮春辞家闽游,途中寄示儿贞士继为昌”,然则然明之离杭赴闽访林天素在崇祯十四年三月,此年二三月间牧斋实在杭州,且寓居汪氏别墅。牧斋此时所作诗中未见汪氏踪迹者,或因然明此际适不在杭州,或因汪氏虽亦能篇什,但非牧斋唱酬之诗友,汪氏虽在杭州有所赋咏,牧斋亦不采录及之,故此前一时期中无汪氏踪迹,尚可理解。至若后一时期既达两月之久,而牧斋不著一诗,当必有故,今日未易推知。
检陈忠裕全集壹肆三子诗稿有“孟夏一日禾城遇钱宗伯,夜谈时事”五言律诗二首,按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十四年辛已条云:“是岁浙西大旱,漕事迫,嘉之崇德、湖之德清素顽梗,属年饥,益不办。大中丞奉旨谴责,令予专督崇德,而自督德清。予疏剔月余,遂与他邑相后先矣。”然则牧斋于辛已三月廿四日过钓台经杭州,于四月朔日即在嘉兴遇见卧子。自三月廿四日至四月初一日其间时日甚短,故知牧斋此次由黄山返家行色匆匆,与前之往游新安从容留滞者绝不相同,盖牧斋因河东君之不愿同游,独自归松江,恐有变化,于是筹画经营不遗余力,终于经两月之时间遂大功告成矣。卧子此时不知是否得知河东君过访半野堂之消息,但牧斋于此际遇见卧子,其心中感想若何虽未能悉,然钱陈皆一时能诗之人,卧子既有篇什,牧斋不容缺而不报,今初学集中此时之诗独不见卧子踪迹者,当是牧斋不欲卧子之名著录于此际,转致有所不便耶?卧子此题二首之一有句云“山川留谢傅”,殊不知河东君访半野堂初赠诗有“东山葱岭莫辞从”句,陈柳两诗语意不谋而合,可笑也。
又检陈忠裕全集壹捌湘真阁稿“赠钱牧斋少宗伯”五言排律云:“明主终收璧,宵人失要津。南冠荣衮绣,北郭偃松筠。艰险思良佐,孤危得大臣。东山云壑里,早晚下蒲轮。”此诗作成之时日未能确定,但既有“南冠”“北郭”一联,则至早不能在牧斋因张汉儒诬讦被逮至北京入狱经年得释归里以前,即崇祯十一年冬季以前。据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十二年己卯条云:“季秋覃除。”十三年庚辰条略云:“三月北发。六月就选人,得绍兴司李。七月南还。八月奉太安人携家渡钱塘。”则此诗有作于崇祯十二年或十三年之可能。更考初学集壹柒移居诗集崇祯十三年庚辰八月所作永遇乐词“十六夜见月”云“天公试手,浴堂金殿,瞥见清明时节”句下自注云:“时中朝新有大奸距脱之信。”据明史壹壹拾宰辅年表崇祯十三年六月薛国观致仕。国观乃温体仁党,夙与东林为敌,(参明史贰伍叁薛国观传并详牧斋永遇乐词钱曾注。)牧斋所谓大奸当指韩城而言,卧子诗“宵人失要津”或即兼指温薛辈,盖温薛皆去,牧斋可以起用矣。
又牧斋永遇乐词尚有“十七夜”一首云:“生公石上,周遭云树,遮掩一分残阙。”似牧斋此时亦游寓苏州。但初学集肆叁保砚斋记略云:“保砚斋者,戈子庄乐奉其先人文甫所藏唐式端砚以诒其子棠,而以名其斋也。戈子携其子过余山中,熏沐肃拜而请为之记。崇祯庚辰中秋记。”则崇祯十三年中秋日牧斋犹在常熟,是否十七日即至苏州尚难确知,假定其实至苏州者,卧子赠诗自应同在吴苑矣。更检杜于皇濬变雅堂诗集壹载“奉赠钱牧斋先生”五古一首,不知何时所作,唯诗中有句云:“何期虎丘月,一沃龙门雨。”此首前一题“半塘”云:“虎丘连半塘,五里共风光。此时素秋节,远胜三春阳。西风埽不尽,满路桂花香。”故知茶村于中秋前后在虎丘遇见牧斋,或即是崇祯十三年秋季与卧子赋赠牧斋诗同时同地。盖杜氏与几社名士本具气类之雅(见变雅堂集伍“送朱矞三之任松江序”及杜登春“社事本末”),殊有同时同地赋诗以赠党社魁首之可能也。俟考。
总而言之,钱陈两人交谊如此笃挚,当日牧斋应有诗书以答卧子厚意,后来刻初学集删去不录,亦与删去酬答卧子禾城赠诗同一事例,似因避去柳陈关系之嫌所致。此点若非出自牧斋,则必由于瞿稼轩之主张。瞿氏于此未免拘泥春秋“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之旨(见春秋公羊传闵公元年),遂为师母讳耶?
复检杜登春社事本末略云:
是时乌程(指温体仁)去位,杨(嗣昌)薛(国观)相继秉国钧,西铭(指张溥)中夜不安,唯恐朝端尚以党魁目之也。计非起复宜兴(指周延儒)终是孤立之局,乃与钱蒙叟(谦益)项水心(煜)徐勿斋(汧)马素修(世奇)诸先生谋于虎邱石佛寺。遣干仆王成贻七札入选君吴来之先生昌时邸中。时吴手操朝柄,呼吸通帝座,而辇毂番子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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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外线索难通,王成以七札熟读,一字一割,杂败絮中,至吴帐中,为簑衣裱法,得达群要。此辛已二月间事。于是宜兴以四月起,(寅恪案:明史壹壹拾宰辅年表崇祯十四年辛已栏载:“延儒二月召,九月入。”同书叁佰捌奸臣传周延儒传云:“崇祯十四年二月诏起延儒。九月至京,复为首辅。”杜氏“四月”之语,误。)而西铭即以四月暴病云殂。
寅恪案:牧斋与张项徐马谋于虎丘石佛寺,杜氏虽未确言何时,以当日情势推之,或即在崇祯十三年中秋前后,亦即卧子茶村赋诗赠牧斋之时也。俟考。
至于钱陈两人论诗之宗旨,虽非所欲详论,然亦可略引牧斋之言以见一斑。有学集肆柒“题徐季白卷后”略云:“余之评诗,与当世觝牾者,莫甚于二李及弇州。二李且置勿论,弇州则吾先世之契家也。余发覆额时,读前后四部稿皆能成诵,暗记其行墨。今所谓晚年定论者,皆举扬其集中追悔少作与其欲改正之言,勿误后人之语,以戒当世之耳论目食、刻舟胶柱者,初非敢凿空杜撰、欺诬先哲也。云间之才子如卧子舒章,余故爱其才情,美其声律,惟其渊源流别各有从来,余亦尝面规之,而二子亦不以为耳瑱。采诗之役,未及甲申以后,岂有意刊落料拣哉?如云间之诗,自国初海叟诸公以迄陈李,可谓盛矣。”据此可知牧斋虽与卧子舒章论诗宗旨不同,然亦能赏其才藻,不甚诃诋。卧子舒章二人亦甚推重牧斋,观卧子此次在嘉兴赠牧斋之诗及陈忠裕全集壹捌湘真阁集“赠钱牧斋少宗伯”五言排律,又臥子安雅堂稿壹捌壬午冬“上少宗伯牧斋先生书”,并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十年丁丑条述牧斋稼轩由苏被逮至京事其略云“予与钱(谦益)瞿(式耜)素称知己。钱瞿(被逮)至西郊,朝士未有与通者。予欲往见,仆夫曰:较事者耳目多,请微服往。予曰:亲者无失其为亲,无伤也。冠盖策马而去,周旋竟日乃还。其后狱益急,予颇为奔奏,闻于时贵。”等可为例证。
至于舒章,则有一事关涉钱柳,疑问殊多,颇堪玩味。舒章蓼斋集叁伍“与卧子书”第贰通略云:
昔诸葛元逊述陆伯元语,以为方今人物凋尽,宜相辅车,共为珍惜,不欲使将进之徒意不欢笑。弟反复此言,未尝不叹其至也。但以迩来君子之失,每不尚同,自托山薮,良非易事。故弟欲少加澄论,使不至于披猖。是以对某某而思公叔之义,见某某而怀仲举之节。谈议之间,微有感慨,非好为不全之意,见峰岠于同人也。某某才意本是通颖,而嫋情嫫母,遂致纷纷。谤议之来,不在于虞山,而在于武水。弟欲大明其不然,而诸君亦无深求者,更无所用解嘲之语耳。春令之作,始于辕文。此是少年之事,而弟忽与之连类,犹之壮夫作优俳耳。
寅恪案:前第叁章论春令问题中已略引及舒章此书。据卧子年谱推测,舒章作此书时当在崇祯十年卧子将由京南旋之际。书中所谓“虞山”乃指牧斋,自不待言。“武水”疑指海盐姚叔祥士粦。(可参初学集壹柒移居诗集“姚叔祥过明发堂共论近代词人,戏作绝句十六首”。)据舒章之语,则对于牧斋殊无恶意,可以推见。所可注意者,舒章所谓“才意通颖”之某某,究属谁指?其所“嫋情”之“嫫母”又是何人?据李书此节下文即接以春令问题,似此两事实有关联,即与河东君有关也。前第叁章引钱肇鳌质直谈耳谓河东君“在云间,则宋辕文李存我陈卧子三先生交最密”,钱氏之语必有根据,但关于李待问一节材料甚为缺乏,或者此函中“才意通颖”之“某某”即指“问郞”而言耶?以舒章作书之年月推之,谓所指乃存我在此时间与河东君之关系,似亦颇有可能。若所推测者不谬,则舒章以“嫫母”目河东君,未免唐突西子,而与牧斋有美诗“输面一金钱”之句用西施之典故以誉河东君之美者,实相违反矣。一笑!
牧斋此次之游西湖及黄山,不独与河东君本有观梅湖上之约,疑亦与程松圆有类似预期之事。据前引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叁拾通云:“弟方耽游蜡屐,或至阁梅梁雪,彥会可怀。不尔,则春怀伊迩,薄游在斯,当偕某翁便过通德,一景道风也。”考此札之作当在崇祯十三年庚辰冬季,此时松圆亦同在牧斋家中,颇疑牧斋因松圆此际正心情痛苦,进退维谷,将离虞山归新安之时特作此往游西湖及黄山之预约,以免独与新相知偕行而不与耦耕旧侣同游之嫌,所以聊慰平生老友之微意,未必迟至崇祯十四年辛已春间始遣人持书远至新安作此预约也。
但检初学集肆陸“游黄山记序”略云:“辛已春余与程孟阳订黄山之游,约以梅花时相寻于武林之西溪。逾月而不至。余遂有事于白岳,黄山之兴少阑矣。壬午孟陬虞山老民钱谦益序。”及有学集壹捌“耦耕堂诗序”略云:“崇祯癸未十二月吾友孟阳卒于新安之长翰山。又十二年,岁在甲午,余所辑列朝诗集始出。初辛已春,约游黄山,首途差池,归舟值孟阳于桐江。篝灯夜谈,质明分手,遂泫然为长别矣。”黄山记作于崇祯十五年正月,耦耕堂序作年虽不详,亦在孟阳既卒十二年以后,皆牧斋事后追忆之笔。两序文意,若作预约孟阳于辛已春为黄山之游,而非于辛已春始作此约,则与当日事理相合。然绎两序文之辞语,似于辛已春始作此约者,恐是牧斋事后追忆,因致笔误耳。或者牧斋当崇祯十三四年冬春之间,新知初遇,旧友将离,情感沖突,心理失常之际,作游黄山记时正值河东君患病甚剧,作耦耕堂诗序时抚今追昔,不胜感慨,此等时间精神恍惚,记忆差错,遂有如是之记载耶?至若游黄山记之一云:“二月初五日发商山,初七日抵汤院。”证以初学集壹玖“东山诗集贰”下注“起辛已三月,尽一月”之语,则此记“二月”之“二”字乃是“三”字之讹,固不待辨也。
复次,孟阳与牧斋之关系其详可于两人之集中见之,茲不备论,但其同时人,如前第叁章引朱鹤龄愚庵小集“与吴梅村书”载宋辕文深鄙松圆,称为牧斋之“书佣”,后来文士如朱竹垞论松圆诗,亦深致不满。茲略录朱氏之言,以见三百年来评论松圆诗者之一例。
明诗综陸伍所选程嘉燧诗附诗话云:
孟阳格调卑卑,才庸气弱,近体多于古风,七律多于五律。如此伎俩,令三家村夫子诵百翻兔园册即优为之,奚必读书破万卷乎?牧斋尚书深惩何李王李流派,乃于明三百年中特尊之为诗老。六朝人语云:“欲持荷作柱,荷弱不胜梁。欲持荷作镜,荷暗本无光。”得无类是欤?姑就其集中稍成章者,录得八首。
夫松圆之诗固非高品,自不待言,但其别裁明代之伪体,实亦有功。古今文学领域至广,创作家与批评家各有所长,不必合一,松圆可视为文学批评家,不必为文学创作者,竹垞所言固非平情通识之论也。
松圆与牧斋两人平生论诗之旨极相契合一点,茲姑不论,唯就崇祯十三四年冬春之间两人之交谊言之,则殊觉可笑可怜。松圆本欲徇例往牧斋家度岁,忽遇见河东君在虞山,遂狼狈归里。牧斋又约其于西湖赏梅,松圆因恐河东君亦随往,故意负约不至杭州。俟牧斋独游新安,访孟阳于长翰山居,孟阳又复避去,盖未知河东君是否同来之故。及牧斋留题于山居别去之后,松圆返家,始悉河东君未随来游,于是追及牧斋于桐江,留此最后之一别。噫!年逾七十垂死之老翁跋涉奔驰,藏头露尾,有如幼稚之儿童为捉迷藏之戏者,岂不可笑可怜哉?牧斋固深知孟阳之苦趣,
于孟阳卒后,其诗文中涉及孟阳者则往往追惜于桐江之死别,情感溢于言表。由今观之,牧斋内心之痛苦抑又可推见矣。
牧斋此次即崇祯十四年二月之大部份时间滞留杭州,其踪迹皆于初学集壹捌东山诗集壹寓杭州诸诗中推寻得之。检此集此卷所载诸诗,自“有美诗”后至“余杭道中望天目山”,只就牧斋本人所作而河东君和章不计外,共得九题。取东山酬和集贰所载牧斋之诗参较,则初学集所载多东山酬和集五题,盖此五题之所咏皆与河东君无关故也。但此五题虽与河东君无关,然皆牧斋崇祯十四年二月留滞杭州所作,在此时间,牧斋既因河东君之未肯同来,程松圆复不愿践约,失望之余,无可奈何之际,只得聊与当时当地诸人作不甚快心满意之酬酢,实与此时此地所赋有关河东君诸诗出于真挚情感者,区以别矣。此类酬应之作原与本文主旨无涉,自可不论,唯其中亦略有间接关系,故仅就其题中之地或人稍述之,以备读者作比较推寻之资料云尔。
初学集壹捌东山诗集壹“栖水访卓去病”云:
(诗略。)
寅恪案:有学集叁贰“卓去病先生墓志铭”略云:“去病姓卓氏,名尔康,杭之塘西里人。”又光绪修唐栖志贰山水门“官塘运河”条云:“下塘在县之东北,泄上塘之水,受钱湖之流,历五林唐栖,会于崇德,北达漕河,故曰新开运河。”据此知牧斋于崇祯十四年正月晦日即廿九日在鸳湖舟中赋有美诗后,当不易原来与河东君同乘之舟,直达杭州,初次所访之友人即“杭之塘西里人”卓去病。后此九年,即顺治七年,牧斋访马进宝于婺州,途经杭州,东归常熟,有学集叁庚寅夏五集“西湖杂感”序云“是月晦日记于塘栖道中”,亦由此水道者,盖吴越往来所必经也。
“夜集胡休复庶尝故第”云:
惟余寡妇持门户,更倩穷交作主宾。
寅恪案:此两句下,牧斋自注云:“休复无子,去病代为主人。”又初学集捌壹载“为卓去病募饭疏”一文列于“书西溪济舟长老册子”及“追荐亡友绥安谢耳伯疏”后,故知此三文当为崇祯十四年二月留滞杭州同时所作也。休复名允嘉,仁和人,事迹见光绪修杭州府志壹肆肆文苑传壹。
“西溪郑庵为济舟长老题壁”云:
频炷香灯频扫地,不掸佛法不谈诗。落梅风里经声远,修竹阴中梵响迟。
寅恪案:初学集捌壹“书西溪济舟长老册子”略云:
献岁拿舟游武林,泊蒋村,策杖看梅,遍历西溪法华,憩郑家庵,济舟长老具汤饼相劳。观其举止朴拙,语言笃挚,宛然云栖老人家风也。口占一诗赠之,有“频炷香灯频扫地,不掸佛法不谈诗”之句,不独倾倒于师,实为眼底禅和子痛下一钳锤耳。师以此地为云栖下院,经营数载,未溃于成,乞余一言为唱导。辛已仲春聚沙居士书于蒋村之舟次。
光绪修杭州府志叁伍寺观贰“古法华寺”条云:
在西溪之东,法华山下。明隆万间,云栖袾宏以云间郑昭服所舍园宅为常住,址在龙归径北,约八亩有奇。初号云栖别室,俗名郑庵。崇祯(六年)癸酉秋郡守庞承宠给额称古法华寺。
此条下附吴应宾(吴氏事迹见明诗综伍伍及明诗纪事庚壹伍等)“古法华寺记”云:
古杭法华山有云栖别院者,乃云间青莲居士郑昭服所施建也。居士归依莲大师,法名广瞻,雅发大愿,将昔所置楼房宅舍山场园林若干,施与弥天之释,为布地之金。大师命僧济舟等居焉。青莲弃世,其子文学食贫,而此永为法华道场。众请郡守庞公承宠捐金给额,改为古法华寺,济舟乞余言以纪其事。
前论牧斋崇祯庚辰冬至日示孙爱诗,已引此“书济舟册子”之文上一节,痛斥嘉禾门人所寄乞叙之某禅师开堂语录,茲不重录。济舟虽为能守“云栖老人家风”之弟子,且能求当世文人为之赋诗作记,似亦一风雅道人,但据牧斋此文下一节所描绘,则殊非具有学识、贯通梵典之高僧,今忽为之赋诗,并作文唱导募化,未免前后自相冲突,遂故为抑扬之辞,藉资掩饰,用心亦良苦矣。噫!牧斋当此时此地,河东君未同来,程松圆不践约,孤游无俚,难以消遣之中,不得已而与此老迈专事念佛之僧徒往来酬酢,其羁旅寂寞之情况今日犹能想见。所咏之诗亦不过借以解嘲之语言,其非此卷诸诗中之上品,无足怪也。
“西溪湖水看梅,赠吴仁和”云:
(诗略。)
寅恪案:吴仁和者,当时仁和县知县吴坦公培昌也。光绪修杭州府志壹佰贰职官肆仁和县知县云:“吴培昌,华亭人,进士,(崇祯)十一年任。胡士瑾,贵池人,进士,(崇祯)十五年任。”又陈忠裕全集壹陸湘真阁集“寄仁和令吴坦公”七律,题下附考证可互参。卧子寄坦公诗有句云:“常严剑佩迎朝贵,更饬厨传给隐沦。”可谓适切坦公当日忙于送往迎来之情况。若牧斋者,以达官而兼名士,正处于朝贵隐沦之间,宜乎有剑佩之迎、厨传之给也。
“横山题江道闇蝶庵”云:
疏丘架壑置柴关,冢笔巢书断往还。尽揽烟峦归几上,不教云物到人间。萧疏屋宇松头石,峭蒨风期竹外山。莫殢蝶庵成蝶梦,似君龙卧未应闲。
寅恪案:江道闇本末未详,俟更考。但检马元调横山游记(下引各节可参光绪修杭州府志叁拾古迹贰“横山草堂”条及所附江元祚“横山草堂记”)卷首崇祯十年夏五月自序略云:
武林余所旧游,未闻有横山焉者。今年春偶来湖上,一日梦文陆子历叙此中读书谈道之士为余所未见者六七人。余因请六七人室庐安在?梦文谓诸子近耳,独江道闇邦玉在黄山深处。然言黄山,不言横山。(寅恪案:江元祚文云“黄山旧名横山,土音呼横为黄,遂相传为黄山”等语,可供参证。)
同书“楼西小瀑”条云:
返乎竹浪(居),而道闇适自城中归蝶庵。亟来晤,相见恨晚。抗言往昔,谈谐间发,极尔清欢,夜分乃歇。
同书“白龙潭”条云:
(四月)廿八日早起即问白龙潭,邦玉谓草深竹密,宜俟露晞。乃先走蝶庵,访道闇。蝶庵者,道闇藏修精舍,径在绿香亭外。沿溪得小山口,绿阴沉沉,编荊即是。秀竹千竿,掩映山阁。历磴连呼,衡门始豁。升堂坐定,寂如夜中,仰看屋梁,大字凡四:“读书谈道”。心胸若披,乐哉斯人,饮水当饱。
同书卷末载崇祯十年丁丑小寒日勾甬万泰跋略云:
自邦玉氏诛茅结庐,一时名流多乐与之游,而人始知有横山。会同人江子道闇挈妻子读书其中,因得偕陆子文虎(彪)策杖从之。
可知江道闇为杭州名士无疑,而马氏游记关于蝶庵之叙述,尤可与钱诗相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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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至马万二氏所言之邦玉,或即作“横山草堂记”之江元祚。但牧斋此次游横山之诗什不及邦玉之名与其园林之胜,殊不可解,今亦未悉其本末并与道闇之关系,当再详检。
光绪修杭州府志叁叁名胜门“西溪探梅”条云:
由松木场入古荡溪,溪流浅狭,不容巨舟。自古荡而西至于留下,并称西溪。曲水周环,群山四绕,名园古刹,前后踵接,又多芦汀沙漵,重重隔断,略彴通行,有舆马不能至者。其地宜稻宜蔬宜竹,而独盛于梅花,盖居民以为业,种梅处不事杂植,且勤加修护,本极大而有致。又多临水,早春时沿溪泛舟而入,弥漫如香雪海。
沈德潜等辑西湖志纂壹叁“西溪胜迹”云:
西溪溪流深曲,受余杭南湖之浸,横山环之,凡三十六里。
牧斋留滞杭州时间几达一月之久,其踪迹似未越出西溪横山之区域,号为赏花,实则怀人,于无可奈何之际,当亦寻访名胜,愁对隐沦。凡此诸人诸地,并不能惊破其罗浮酣梦也。
钱氏此次之游杭州,共得诗九首,直接及间接有关于梅花者凡六首,其中二首一为当地寺僧、一为当地官吏而作,可不计外,余四首实皆为河東君而赋也。观梅之举本约河东君同行,河东君既不偕游,于是牧斋独对梅花,远怀美人,即景生情,故此四首咏梅之作悉是河东君之写真矣。
东山酬和集贰牧翁“西溪永兴寺看绿蕚梅有怀”(寅恪案:初学集壹捌此题下多“梅二株蟉虬可爱,是冯祭酒手植”十三字)云:
略彴缘溪一径斜,寒梅偏占老僧家。共怜祭酒风流在,未惜看花道路赊。绕树繁英团小阁,回舟玉雪漾晴沙。道人未醒罗浮梦,正忆新妆蕚绿华。
河东“次韵永兴看梅见怀之作”云:
乡愁春思两攲斜,那得看梅不忆家。折赠可怜疏影好,低回应惜薄寒赊。穿帘小朵亭亭雪,瀁月流光细细沙。欲向此中为阁道,与君坐卧领芳华。
寅恪案:西湖志纂壹叁西溪胜迹门“永兴寺”条引西湖梵隐志(参光绪修杭州府志叁伍寺观贰“永兴寺”条)云:“明万历初冯梦桢太史延僧真麟新之,手植绿蕚梅二本,题其堂曰二雪。”然则杭州之梅花以西溪永兴寺冯具区所植之绿蕚梅为最有名,牧斋此次游杭州看梅历时颇久,而多在西溪者即由于此,何况汪然明别墅亦在此间。赏今日梅花之盛放,忆昔时美人之旧游,对景生情,更足增其诗兴也。
夫古来赋咏梅花之篇什甚多,其以梅花比美人者亦复不少。牧斋博学能诗,凡所吟咏,用事皆适切不泛,辞意往往双关,读者若不察及此端,则于欣赏其诗幽美之处尚有所不足也。
上录七律所用故实,初视之亦颇平常,不过龙城录赵师雄罗浮梦事并苏子瞻和杨公济梅花诗(见东坡集壹捌“次韵杨公济奉议梅花十首”及“再和杨公济梅花十绝”)及高季迪“梅花诗”(见高启青丘集壹伍“梅花”七律九首之一)等出处耳。但细绎之,则龙城录中云“赵师雄于松林间见一女人,淡妆素服。”(寅恪案:今所见龙城录诸本皆作“女人”,惟佩文斋增补阴氏韵府群玉拾灰韵“梅”下引龙城录,“女人”作“美人”。疑阴氏所见本作“美人”也。)及高诗“月明林下美人来”之句,皆以昔时“美人”两字之古典确指今日河东君之专名,其精当不移有如此者。
又前论牧斋“冬日同如是泛舟”诗“莫为朱颜叹白头”句引顾公夑消夏闲记等书,足证河东君皮肤之白。永兴寺冯开之所植之双梅乃绿蕚梅,故署其堂曰二雪。凡梅之白花者,其蕚色绿。范成大范村梅谱“绿蕚梅”条(见涵芬楼本说郛柒拾并参博古斋影印百川学海本)云:“绿蕚梅,凡梅花跗蒂皆绛紫色,惟此纯绿,枝梗亦青,特为清高。好事者比之九嶷仙人蕚绿华。京师艮岳有蕚绿华堂,其下专植此本,人间亦不多有,为时所贵重。”故牧斋取此眼前相对之白梅以比远隔他乡美人之颜色,已甚适切,复借永兴寺之绿蕚梅以譬真诰中神女之蕚绿华(见真诰壹运象篇第壹蕚绿华诗),即河东君,尤为词旨关联、今古贯通。牧斋此诗“道人未醒罗浮梦,正忆新妆蕚绿华”两句,可谓佳语妙绝天下矣。
抑更有可论者,“新妆”二字亦有深意。李太白诗(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肆“清平调词”三首之二)云:“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据顾云美河东君传云:“君为人矮小,结束俏丽。”则河东君可比赵飞燕,而与肥硕之杨玉环迥异。寅恪初读牧斋此诗,未解“新妆”二字之用意,一夕黙诵太白诗,始恍然大悟,故标出之,以告读者。
河东君和作初学集不载,或是以所作未能竞胜牧斋原诗之故。其诗结语云:“欲向此中为阁道,与君坐卧领芳华。”当出王摩诘诗“阁道回看上苑花”之句。(见全唐诗第贰函王维肆“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七律。)盖牧斋原作与右丞之作同韵,岂河东君因和牧斋之故,忆及王诗,遂有“阁道”之语耶?
东山酬和集贰牧翁“二月九日再过永兴看梅,梅花烂发,彷佛有怀。适仲芳以画册索题,遂作短歌,书于纸尾”(寅恪案:初学集壹捌东山诗集壹“仲芳”上有“吾家”二字)云:
西溪梅花千万树,低亚凝香塞行路。永兴两树最绰约,素艳孤荣自相顾。
飘黄拂绿傍香楼,春寒日暮含清愁。依然翠袖修林里,遥忆美人溪水头。徙倚沉吟正愁绝,见君画册思飘瞥。开怀落落生云山,触眼纷纷缀香雪。羨君画高神亦闲,趣在苍茫近远间。仲圭残墨泼武水,子久粉本留虞山。我将梅花比君画,月地云阶吐光怪。乞君挥洒墨汁余,向我萧闲草堂挂。草堂深柳净无尘,淡墨疏窗会赏真。还将玉雪横斜意,举似凌风却月人。
寅恪案:仲芳者,钱棻之字。光绪修嘉善县志贰贰(参光绪修嘉兴府志伍伍钱棻传)略云:钱棻字仲芳,崇祯十五年经魁。构园曰萧林,种梅百本。晚岁键户谢客,著书大滌山,赋诗作画。年七十八卒。
牧斋此诗以花比人,辞语精妙,自不待言,而“遥忆美人溪水头”乃一篇之主旨也。至其结语云:“乞君挥洒墨汁余,向我萧闲草堂挂。草堂深柳净无尘,淡墨疏窗会赏真。还将玉雪横斜意,举似凌风却月人。”其欲贮河东君于金屋之意情见乎辞矣。牧斋此诗后未载河东君和章,盖河东君此时已不作长句古诗。其所以如此之故,今未敢妄测,然必不可以朱竹垞之论程松圆者论河东君,则可断言也。(见明诗综陸伍程嘉燧条。)
更有可论者,光绪修常昭合志稿肆肆艺文“闺秀遗著”云:“河东君诗文集十二卷。梅花集句三卷。柳隐,钱受之副室。”河东君文集十二卷未见,不知内容如何,但据从胡文楷君处钞得之三卷本梅花集句题云:“我闻室梅花集句。河东柳是如是氏集。”今检列朝诗集闰伍集句诗类载童琥小传云:“琥字廷瑞,兰溪人,有草窗梅花集句三卷,凡三百有十首。”牧斋选廷瑞梅花集句诗共六首,取三卷之钞本校之,则牧斋所选者悉在其中,惟有数字不同耳,由此言之,可证所谓河东君集本实廷瑞所集,至何以误为出自河东君,则殊难考知。但检初学集壹叁试掸诗集有“戏书梅花集句诗”七绝一首题下自注云:“本朝沈行童琥集,各三百余首。”牧斋此诗作于崇祯十一年,可证牧斋在河东君未访半野堂前家中早已藏有廷瑞集句,河东君既归牧斋之后,曾手钞其本,或题署书名,或加钤图记,后人不察,遂误认为河东君所集耶?方志记载错误,因恐辗转传讹,特附订正之于此。
东山训和集贰牧翁“横山汪氏书楼”云:
(诗见前论河东君尺牍第壹通所引,今不重录。)
寅恪案:前论河东君尺牍第壹通谓河东君于崇祯十二年游杭时曾借居汪氏别墅,即此诗之“横山汪氏书楼”也。牧斋此次游杭州本约河东君同行,疑其且欲同寓汪氏别墅,不意河东君未能同游,故牧斋于此深有感触。其用“琴台”之典,以司马相如自比,并以卓文君比河东君,实取杜工部集壹壹“琴台”五律所云“茂陵多病后,尚爱卓文君。酒肆人间世,琴台日暮云。野花留宝靥,蔓草见罗裙。归凤求皇意,寥寥不复闻”之意。又以“云”为河东君之名,并用子美诗“片云何意傍琴台”之句(见杜工部集壹壹“野老”七律),糅合江文通杂体诗“体上人”诗“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辞意(见文选叁壹),构成此诗七八两句,甚为精巧。钱遵王止注“碧云”之出处,殊不赅备,盖未能了解牧斋文思之微妙。牧斋前于崇祯十三年冬答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初赠诗有“文君放诞想流风”之句,亦即赋此诗时之意也。
东山酬和集贰牧翁“二月十二春分日横山晚归作”(寅恪案: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指崇祯十四年辛已二月十日春分,与牧斋诗题不合)云:
杏园村店酒旗新,度竹穿林踏好春。南浦舟中曾计日,西溪楼下又经旬。残梅糁雪飘香粉,新柳含风瀁曲尘。最是花朝并春半,与君遥夜共芳辰。
河东“次韵”云:
年光诗思竞鲜新,忽漫韶华逗晚春。止为花开停十日,已怜腰缓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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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旬。枝枝媚柳含香粉,面面夭桃拂软尘。回首东皇飞辔促,安歌吾欲撰良辰。
寅恪案:此题除前于河东君尺牍第壹通所论者外,尚有可言者,即钱诗“南浦舟中曾记日,西溪楼下又经旬”与柳诗“止为花开停十日,已怜腰缓足三旬”两联互相印证是也。牧斋送河东君由虞山返茸城,于崇祯十四年元夕抵虎丘,河东君又送牧斋自苏州至鸳湖,然后别去,独返松江,计其由虞山出发之时,至是年花朝盖已一月矣。受之此次游杭州、赏梅花,当即寄寓汪然明横山别墅,自抵杭州至赋此诗时已阅旬日。江文通“别赋”云:“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见文选壹陸并此句李善注引楚辞九歌“河伯”曰:“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寅恪案:王逸楚辞注云:“子谓河伯也。言屈原与河伯别,子宜东行,还于九河之居,我亦欲归也。”又文选“别赋”五臣注张铣曰:“送君送夫也。南浦,送别之处。”皆可与钱柳诗互证通用。)故钱诗此联上句即柳诗此联下句。又“腰缓”之句,是出文选贰玖古诗十九首之一“相去日已远,衣帯日已缓。”(并可参李善注引古乐府歌曰:“离家日趋远,衣帯日趋缓。”)不过古诗乃女思男之辞,河东君借用其语句以指牧斋,非古诗作者本旨也。若就宋人诗余言之,牧斋当如柳耆卿之“衣帯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见乐章集蝶恋花),而河东君当如史邦卿之“讳道相思,偷理绡裙,自惊腰衩”(见梅溪词三姝媚),始为合理。否则,牧斋岂不成为单相思?一笑!其后来刻初学集删去河东君和作,殆由柳诗微有语病之故耶?至柳诗七八两句出楚辞九歌东皇太一“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及“疏缓节兮安歌”,自是人所习知,不待多论。
又初学集陸“游黄山记”序云:
辛已春余与孟阳订黄山之游,约以梅花时相寻于武林之西溪,逾月不至。余遂有事于白岳,黄山之兴少阑矣。徐维翰书来劝驾,读之两腋欲举,遂挟吴去尘以行。吴长孺为戒車马,庀糗脯,子含去非群从相向怂恿,而皆不能从也。
寅恪案:牧斋此次本拟偕河东君同行,又期程松圆于杭州,与美人诗老共作湖山之游,洵可称赏心乐事。岂意河东君中途返回松江,而松圆又迟行后期,于是不得已挟吴去尘为伴以游黄山。去尘者,列朝诗集丁壹伍吴布衣拭小传(参明诗综柒壹吴拭小传及光绪修常昭合志稿肆拾游寓吴拭传,又春星堂集壹不系园集亦载吴氏诗)略云:“拭字去尘,居新安之上山。宗族多富人,去尘独好读书鼓琴,游名山水。仿易水法制墨,遇通人文士,倒囊相赠,富家翁厚价购之,辄大笑曰:勿以孔方兄辱吾客卿也。(寅恪检徐康前尘梦影录上“虞山钱牧斋有蒙叟墨”条载牧斋门生歙人吴闻礼闻诗兄弟,为牧斋制“为天下式”及“秋水閣”墨事,可供参考。)坐此益大困。耳聋头眩,为悍妇所逐,落魄游吴门。遇乱,死虞山舟中。毛子晋为收葬之。”然则牧斋此行虽无罗浮之新艳,犹有隃糜之古香,陶诗云“慰情聊胜无”,牧斋于此亦可怜矣。
牧斋所选去尘诗,不及竹垞所选者之佳。吴氏既能诗,又生长黄山,此次伴牧斋同游当有篇什,何以牧斋游黄山诸诗既不附录吴作,诗题中亦未道及其名字,颇觉可怪。岂此时牧斋心中专注河东君一人,其余皆不顾及,亦如其“书西溪济舟长老册子”所言者耶?(见初学集捌壹。)竹垞所选去尘诗中有“无题和门生”二首,诗颇佳,其中所言未敢妄测,但两首起句皆有“云”字,颇可玩味,特附录之,以俟好事者之参究。
诗云:
海外云生碧浪阴,赪鳞苍雁总浮沉。寥寥天汉双星小,寂寂梨花一院深。贞玉有光还易见,明珠无定杳难寻。轻鸾欲绣愁无力,除是灵芸七孔针。
巫山远在暮云中,愁隔春灯一点红。莫道金刀难剪水,须知纨扇也惊风。化为蝴蝶飞才并,除是鸳鸯睡不同。最是游丝无赖甚,又牵春去过墙东。
东山酬和集贰牧翁“陌上花乐府,东坡记吴越王妃事也。临安道中感而和之。和其词而反其意,以有寄焉”云:
陌上花开正掩扉,茸城草绿雉媒肥。狂夫不合堂堂去,小妇翻歌缓缓归。
陌上花开燕子飞,柳条初扑曲尘衣。请看石镜明明在,忍撇妆台缓缓归。
陌上花开音信稀,暗将红泪裹春衣。花开容易纷纷落,春暖休教缓缓归。
河东“奉和陌上花三首”云:
陌上花开照板扉,鸳湖水涨绿波肥。班骓雪后迟迟去,油壁风前缓缓归。
陌上花开一片飞,还留片片点郞衣。云山好处亭亭去,风月佳时缓缓归。
陌上花开花信稀,栋花风暖扬罗衣。残花和梦垂垂谢,弱柳如人缓缓归。
寅恪案:前论牧斋所作“吴巽之持孟阳画扇索题”诗节,曾引耦耕堂存稿文下“题归舟漫兴册”云:“庚辰腊月望,海虞半野堂订游黄山。正月十六日牧翁已泊舟半塘矣。又停舟西溪,相迟半月,乃先发。余三月一日始入舟,望日至湖上,将陆行从,而忽传归耗,遂溯江逆之,犹冀一遇也。”牧斋之由杭州出发往游黄山,虽难确定为何日,但综合孟阳“又停舟西溪,相迟半月”之语及牧斋“二月十二春分日横山晚归作”七律后既接以和东坡“陌上花”之题两点推之,则知牧斋由杭州启程必在二月下半月,其余杭道中和陌上花诗亦当在此时所作也。孟阳于崇祯十四年庚辰十二月望日定游黄山之约后,匆匆归新安。据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叁拾通“阁梅梁雪”之语,知牧斋之游杭州,实欲乘游黄山之便中途在杭州看梅。此事松圆别虞山时必已早悉,何以迟至三月一日梅花谢后始入舟往杭。然则松圆迟迟其行,扑空赴约,如捉迷藏,其故意避免与河东君相见,绝无疑义。意者,孟阳于二月半后始探知河东君仅送牧斋至鸳湖即返松江,遂敢于三月一日入舟至杭州会晤牧斋,其后期之原因,实在于此,殊可笑矣。
又牧斋此诗序中所谓“和其词而反其意”者,东坡集伍“陌上花三首”序云:“父老云,吴越王妃毎岁春必归临安。王以书遗妃曰: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盖吴越王妃毎岁必归其临安之家,故王有“陌上花开,可缓缓归”之语。今牧斋以守其法之故,正值花开之时,令河东君归其茸城之家,然深致悔恨,遂有“狂夫不合堂堂去,小妇翻歌缓缓归”、“请看石镜明明在,忍撇妆台缓缓归”及“花开容易纷纷落,春暖休教缓缓归”等句,借以寄其欲河东君来与同游之思,即所谓“用其词,而反其意”者。河东君和诗“陌上花开一片飞,还留片片点郞衣”,即其鸳湖舟中“送牧翁之新安”诗所谓“只不得因风去,飘拂征衫比落梅”之意也。后来河东君于顺治七年庚寅和牧斋“人日示内”诗(见有学集贰秋槐榰集),其第贰首结语云“香灯绣阁春常好,不唱卿家缓缓吟”,犹涉及牧斋临安道中此诗。当庚寅人日河东君赋诗之时,牧斋既得免于黄毓祺案之牵累,所生女婴复在身侧,颇有承平家庭乐趣,所以举出陌上花之典藉慰牧斋,且用王安丰妇之语以“卿家”为言(见世说新语惑溺类“王安丰妇常卿安丰”条),三百年前闺中戏谑之情况,尚历历如睹。牧斋于顺治十三年丙申赋“茸城惜别”诗(见有学集柒高会堂诗集)叙述其与河东君之因缘,其中亦云:“陌上催归曲,云间赠妇篇。”(寅恪案:“云间赠妇篇”指文选贰肆陆士衡“为顾彥先赠妇二首”及贰伍陆士龙“为顾彥先赠妇二首”并玉台新咏叁陆机“为顾彥先赠妇二首”及陆云“为顾彥先赠妇往返四首”而言。机云兄弟皆云间人,且其诗皆夫妇赠答之作,与东山酬和集之为钱柳赠答之作者,甚相类似,于此可证牧斋用典之精切也。)据此可见钱柳二人终始不忘此“陌上花”之曲有若是者也。
东山酬和集贰牧翁“响雪阁”诗,前论河东君尺牍第捌通时已引其全文,并详释之,今不更诠述。至此诗后未载河东君和作者,恐是河东君本不喜游山,昔年作商山之游实非得已,故亦不欲于茲有所赋咏也。
东山酬和集贰牧翁“禊后五日浴黄山下汤池,留题四绝句,遥寄河东君”云:
香溪禊后试温汤,寒食东风谷水阳。却忆春衫新浴后,窃黄浅绛道家装。
山比骊山汤比香,承恩并浴少鸳鸯。阿瞒果是风流主,妃子应居第一汤。(寅恪案:初学集壹玖东山诗集贰此句下自注云:“南部新书。御汤西北角则妃子汤,余汤逦迤相属而下。”)
沐浴频看称意身,刈兰赠药想芳春。凭将一掬香泉水,噀向茸城洗玉人。(寅恪案:初学集“噀”作“喷”。)
齐心同体正相因,祓濯何曾是两人。料得盈盈罗袜步,也应抖擞拂香尘。
河东“奉和黄山汤池留题遥寄之作”云:
素女千年供奉汤,拍浮浑似踏春阳。可怜兰泽都无分,宋玉何由赋薄装。
浴罢汤泉粉汗香,还看被底浴鸳鸯鴦。黟山可似骊山好,白玉莲花解捧汤。
睡眠朦胧试浴身,芳华竟体欲生春。怜君遥噀香溪水,兰气梅魂暗着人。
旌心白水是前因,觑浴何曾许别人。煎得兰汤三百斛,与君携手祓征尘。
寅恪案:牧斋此题及河东君和章,乃关于钱柳因缘之重要作品。盖河东君不肯与牧斋同游杭州及黄山,独自迳归松江,牧斋心中当亦知其犹豫顾虑之情,故鸳湖别后屡寄诗篇,不仅致己身怀念之思,实兼借以探河东君之意也。河东君和诗第肆首有“旌心白水是前因,觑浴何曾许别人”之句,乃对牧斋表示决心之语,想牧斋接诵此诗必大感动。阅二十年,至顺治十六年己亥,牧斋因郑延平失败欲随之入海,赋诗留别河东君,有“白水旌心视此陂”之句(见投笔集“后秋兴之三”及有学集拾红豆二集“后秋兴八首”),其不忘情于河东君此诗者如此,若仅以用左传之典、步杜诗之韵目之者,犹未达一间。苟明乎此义,则东山酬和集此题之后即接以“六月七日迎河东君于云间”之诗,便不觉其突兀无因矣。
牧斋诗第壹首“却忆春衫新浴后,窃黄浅绛道家装”,钱遵王注此诗,引薛能“蜀黄葵”诗“记得玉人春病后,道家装束厌穰时”(寅恪案:才调集壹“后”作“校”。全唐诗第玖函薛能肆此诗题“蜀黄葵”作“黄蜀葵”。诗中“春”作“初”,“后”作“起”,一作“较”),虽能知其出处,似尚未发明牧斋文心之妙。盖河东君肌肤洁白,本合于蜀先主甘后“玉人”之条件,前论钱柳“冬日泛舟”诗引顾公夑消夏闲记等书,已详言之。即牧斋此题第叁首“噀向茸城洗玉人”句亦是实指,并非泛用典故。又河东君于崇祯十四年辛已春初患病,牧斋赋此诗在是年三月初八日,薛诗“春病后”或“春病校”之语尤为适切河东君此时情况也。河东君和诗“可怜兰泽都无分,宋玉何由赋薄装”两句,自用文选壹玖宋玉“神女赋”中“侻薄装,沐兰泽”之语,实寓诗卫风“伯兮”篇“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之意,情思缠绵,想牧斋读此必为之魂销心醉也。
此题第贰首钱柳二人之作皆用华清池故事。全唐诗第玖函郑嵎“津阳门”诗:“暖山度腊东风微,宫娃赐浴长汤池。刻成玉莲喷香液,漱回烟浪深逶迤。”注云:“宫内除供奉两汤池,内外更有汤十六所。长汤每赐诸嫔御,其修广与诸汤不侔。甃以文瑶宝石,中间有玉莲捧汤泉,喷以成池。”全唐文陸壹贰陈鸿“华清汤池记”云:“玄宗幸华清宫。新广汤池,制作宏丽。安禄山于范阳以白玉石为鱼龙凫雁,仍以石梁及石莲花以献。雕镌巧妙,殆非人工。上大悦,命陈于汤中,仍以石梁亘汤上,而莲花才出水际。”据此河东君“白玉莲花解捧汤”之“白玉”,实兼取陈氏记中之语,其所用典故盖有轶出牧斋诗句之外者矣。
此题第叁首牧斋诗下半两句,若依初学集作“喷”,则与郑嵎诗注相合,虽较“噀”字为妥,但“噀”字出于葛洪神仙传伍“栾巴传”中“赐百官酒,又不饮,而向西南噀之”及同书玖“成仙公传”中“先生忽以杯酒向东南噀之”等,实与“遥”字有关。(检太平广记叁拾神仙门叁拾“张果”条云:“果常乘一白驴,日行数万里。休则重叠之,其厚如纸,置于巾箱中;乘则以水噀之,还成驴矣。”虽非遥噀,然亦属神仙道术,故附记于此。)黄山下之汤池与松江之横云山离隔甚远,遥遥噀香泉,正是神通道术,傥改为“喷”字,似不甚适切。至河东君诗“怜君遥噀香溪水”,自是兼采神仙传并刘孝标“送橘启”(见冯应榴苏文忠公诗合注贰贰“食甘”诗注所引),而不局于“津阳门”诗注也。
抑更有可论者,东坡集壹叁“食甘”诗:“清泉蔌蔌先流齿,香雾霏霏欲噀人。”河东君诗“怜君遥噀香溪水”句,其下即接以“梅魂”之语,当与东坡诗有关。盖东坡此诗前一题“(元丰)六年正月二十日复出东门,仍用前韵”,其结语云:“长与东风约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前论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及牧斋“我闻室落成”诗,已详及之,茲不更赘。所可注意者,牧斋以“梅魂”自比,故河东君和牧斋诗亦以“梅魂”目之,其心许之意尤为明显。又据此可推知河东君当是时必常披览苏集,于东坡之诗有所取材,实已突破何李派之范围矣。
此题第肆首牧斋诗“罗袜”“香尘”之语出于曹子建洛神赋“淩波微步,罗袜生尘”(见文选壹玖),自不待言。所可笑者,前引汪然明“无题”云:“老奴愧我非温峤,美女疑君是洛神。”汪氏作诗时在崇祯十一年秋,虽与牧斋同以“洛神”目河东君,然不敢自命为温太真。阅三年,至崇祯十四年春牧斋作此诗亦以洛神目河东君,竟敢以老奴自许而下其玉镜台矣。河东君和诗“与君携手祓征尘”之句不独与“祓濯”香汤有关,且“携手”之语正是暗指前引牧斋初学集壹柒永遇乐“十六夜有感,再次前韵”词“何日里,并肩携手,双双拜月”之结语而言。于是钱柳两人文字相思之公案得此遂告一结束矣。
初学集壹玖东山诗集贰“三月廿四日过钓台有感”(自注:“是日闻阳羨再召。”)云:
严濑瞳瞳旭日余,桐江泷尽挂帆初。老夫自有渔湾在,不用先生买菜书。
寅恪案:牧斋于崇祯十四年辛已三月初八日浴汤池,寄诗河东君后,阅三月至六月七日遂有茸城舟中合欢诗之作,此三月中实为平生最快心满意之时,忽闻周玉绳再入相之命,胸中不觉发生一希望与失望交战之情感。诗题所谓“有感”,殆即此种感触也。第叁章论杨陈两人“五日”诗,引及牧斋“病榻消寒杂咏”中关涉周氏之诗,以见其垂死之时犹追恨不已之事例,斯乃由失望所致,与赋此诗时之情感尚有所不同。但牧斋此际姑醒黄扉之残梦,专采红豆之相思,亦情事所不得不然者矣。此诗末句即用皇甫谧高士传下严光传下“买菜乎?求益也”之语,意谓不欲借周氏之力以求起用。然此不过牧斋欺人之辞耳。详见后论黄梨洲南雷文定后集贰“顾玉书墓志铭”,茲暂不述。若初学集捌拾有“复阳羨相公书”及“寄长安诸公书”。(此题下自注:“癸未四月。”)其寄长安诸公书中云:“今得管领山林,优游齿发。”并同书贰拾下东山诗集肆“(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其六云:“庙廊题目片言中,准拟山林著此翁。”句下自注云:“阳羨公语所知曰:虞山正堪领袖山林”等,仅可视作失望之后怨怼矫饰之言,不得认为弃仇复好、甘心恬退之意。至初学集贰拾下东山诗集肆最后一题“甲申元日”诗中“幸子魂销槃水前”及“衰残敢负苍生望,自理东山旧管弦”等句,则更是快意恩仇之语。“东山管弦”一辞亦涉及河东君,并以结束“东山”名集之意也。又有学集壹秋槐诗集载“金坛逢水榭故妓,感叹而作,凡四绝句”其第叁首云“身轻浑欲出鹅笼”,此题下即接以“鹅笼曲四首,示水榭旧宾客”,此两题共八绝句皆为诋笑玉绳之作。其时君亡国破,犹不忘区区之旧隙,怨毒之于人有若是者,诚可畏哉!钱周两人之是非本末于此姑不置论,唯略举牧斋平生胸中恩怨及苦乐,形诸文字,间接关涉儿女私情者如此,聊见明末士大夫风习之一斑也。
牧斋于崇祯十四年三月初八日浴黄山下汤池,寄诗河东君,得其心许之和章。但诗笥往返颇需时日,牧斋是否由黄山还家中途经过杭州时得诵河东君所和之诗,以无确证,不必多论。若一检有美诗如“东山约已坚”之语,则知河东君固与牧斋已有宿约,惟尚未决定何时履行耳。牧斋本欲及早完成此事,过钓台时复得玉绳再召入相之讯,更宜如前所言火急遄返虞山筹备合巹之大礼矣。据陈氏二十史朔闰表崇祯十四年三月小尽,并三子合稿伍卧子所作“孟夏一日遇钱牧斋宗伯于禾城”五律二首(陈忠裕全集壹肆三子诗稿此诗题多“夜谈时事”四字),则知牧斋自钓台至禾城至多不过历时五日,以当时水道交通言之,其归程之迅速,与平日游赏湖山随处停留者大不相同。牧斋返虞山家中当在四月上旬,计至六月七日,约为二月之时间。此二月之时间,当即顾云美河东君传所云“宗伯使客构之乃出”者。推测河东君所以顾虑迟疑之故,当为嫡庶之分,此问题一在社会礼节,若稍通融,可逃纠察,一在国家法律,不容含混,致违制度。其实两者之间互有关系。
检明史贰陸伍倪元璐传云:
(崇祯)八年迁国子祭酒。元璐雅负时望,位渐通显,帝意向之,深为(温)体仁所忌。一日帝手书其名下阁,令以履历进,体仁益恐。会诚意伯刘孔昭谋掌戎政,体仁饵孔昭,使攻元璐,言其妻陈尚存,而妾王冒继配复封,败礼乱法。诏下吏部核奏。其同里尚书薑逢元,侍郞王业浩、刘宗周及其从兄御史元珙,咸言陈氏以过被出,继娶王,非妾。体仁意沮。会部议行抚按勘奏,即拟旨云:“登科录二氏并列,罪迹显然,何待行勘。”遂落职闲住。(寅恪案:黄宗羲思旧录“倪云璐”条云:“[先生]又请毁[三朝]要典,以为魏氏之私书。孙之獬抱要典而哭于朝,不能夺也。未几而许重熙之五陵注略出,其中有碍于诚意伯刘孔昭之祖父。时先生为司成,孔昭嘱毁其板,先生不听。孔昭遂以出妇诘先生去位。”可供参考。)
谈迁枣林杂俎仁集逸典“阮大铖”条云:
(福王朝,大铖)日同(马)士英及抚宁侯诚意伯狎饮。后常熟钱侍郞谦益附焉。钱宠姬柳如是,故娼也。大铖请见,遗玉帯曰:“为若觅恩封。”(寅恪案:计六奇明季北略贰肆“五朝大事总论”中谓阮赠柳者为珠冠,而非玉帯。所赠之物虽异,而觅封之旨则同也。详见第伍章所引。)自是诸公互见其室,恬不为耻。
同书同集“王氏夺封”条云:
尚书上虞倪元璐玉汝少娶余姚陈氏,失欢,既登第,嬖妾王氏纂封命。同邑丁庶子进,以故隙嗾铖意伯刘孔昭讦其事,可坐总京营也。倪适除祭酒,奏辨陈氏失母意,遣归外氏,命娶王,宜封。而陈所生女字王司马业浩子贻栻,司马揭引海瑞前妻许氏潘氏弗封,封继妻王氏为例。幸上不问。倪自免归。陈氏实同母夫人居,非遣归者。甲申末,陈氏诉于朝。时孔昭在事,夺王氏,改封。白璧微瑕,君子惜之。
倪会鼎撰倪文正公年谱叁“崇祯九年夏四月勋臣刘孔昭疏讦府君,罢归”条略云:
乌程衔府君侵议,每思所以中之,顾言路无可喻意。会诚意伯刘孔昭觊戎政,遂以啖之,出袖中弹文,使越职讦奏府君封诰。下吏部议覆。于是同里朝士尚书薑公逢元、侍郞王公业浩、刘公宗周等,及从父御史公(指倪元珙)揭辨分合之故,府君亦上章自理,乌程意沮。及吏部覆,行抚按覆奏,乌程虑勘报之得实也,即拟旨:登科录二氏并载,朦溷显然,何待行勘。于是部议冠帯闲住。乌程票革职。上从部议,而封典如故。(寅恪案:倪会鼎所编其父年谱,辞语含混,自是为其父讳。若会鼎为王氏所生,则兼为其母讳也。年谱中“封典如故”一语甚可注意,盖鸿宝虽因此案冠帯闲住,而王氏封典如故,及刘孔昭南都当权时,王氏之封诰始被夺,而改封陈氏。会鼎不著其事,可谓得春秋之旨矣。)
夫玉汝与牧斋俱为乌程所深恶,幸温氏早死于崇祯十一戊寅年,已不及闻知牧斋与河东君结褵之事,否则当唆使刘孔昭或张汉儒之流告讦牧斋,科以“败礼乱法”之罪。且崇祯十四年六月牧斋嫡妻陈夫人尚安居牧斋家中,未尝被出(可参葛万里钱牧斋先生年谱顺治十五年戊戌条“夫人陈氏卒”之记载),则与谈氏所言玉汝嫡妻陈氏之情事略同,而非如玉汝己身及其乡里亲朋所称陈王关系之比。傥牧斋果以“败礼乱法”被处分,则其罪应加倪氏一等。钱柳结褵之时,牧斋固以玉汝为前车之鉴,不敢触犯国家法制,然亦因其崇祯二年己巳阁讼终结,坐杖论赎,黜职归里,即嫡妻陈夫人之封诰当被追夺(可参初学集伍崇祯诗集壹“喜复官诰,
赠内,戏效乐天作”、“闻新命未下,再赠”两题及同书柒肆“请诰命事略”妻陈氏条),本不能效法倪氏,为河东君请封,唯有在社会礼节方面铺张扬厉,聊慰河东君之奢望而已。(寅恪案:谈迁枣林杂俎和集丛赘“都谏娶娼”条云:“云间许都谏誉卿娶王修微。常熟钱侍郞谦益娶柳如是。并落藉章台,礼同正嫡。先进家范,未之或闻。”可供参证。)后来钱柳共赴南京翊戴弘光,虽时移事变,似有为河东君请封之可能,但是时刘孔昭炙手可热,竟能推翻倪王之旧案,钱柳自必有所警惕,遂不得不待“还期共复金山谱,桴鼓亲提慰我思”(见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三”第肆首)之实现也。又圆海代河东君“觅恩封”之言若真成事实者,想此小朝廷之大司马,或以钱谦益妻柳氏能如韓世忠妻梁氏之知兵为说耶?一笑!
复观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三“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别而作”之五,有“衣朱曳绮留都女,羞杀当年翟茀班”之句,(寅恪案:一隅草堂钞本有学集拾“朱”作“珠”,恐非。)则牧斋诗旨,以为河东君当时虽未受封诰,实远胜于其他在南都之诸命妇。其所以温慰河东君之微意,抑又可推见矣。
又板桥杂记中丽品门云:
龚(芝麓鼎孳)竟以顾“眉生媚”为亚妻。元配童氏明两封孺人。龚入仕本朝,历官大宗伯。童夫人高尚居合肥,不肯随宦京师。且曰:我经两受明封,以后本朝恩典,让顾太太可也。顾遂专宠受封。呜呼!童夫人贤节过须眉男子多矣。
谈迁北游录纪闻上“冯铨”条云:
癸已涿州次妾□氏没,铭旌题诰封一品夫人。丧归,大内遗赙。时元配尚在,岂受封先朝,竟以次妾膺新典乎?
据此更可证建州入关之初,汉族降臣自可以妾为妻,不若其在明代受法律之制裁。但牧斋仕清时亦未尝为河东君请封,此盖出于河东君之意与龚芝麓夫人童氏同一心理。澹心之书,其范围限于金陵乐籍,固不能述及河东君,(余氏书附录群芳萎道旁者三则,其中二则虽俱不属金陵范围,但河东君本末,其性质与此迥异。)否则亦应于此点与童夫人并举,称扬其贤节也。至冯振鹭人品卑下,尤不及芝麓,其所为更无论矣。
关于社会礼节问题,茲择录旧籍记载此事者两条于下。蘼芜纪闻上引沈虯“河东君传”云:
辛已六月虞山于茸城舟中与如是结褵。学士冠帯皤发,合巹花烛,仪礼备具。赋催妆诗,前后八首。云间缙绅哗然攻讨,以为亵朝廷之名器,伤士大夫之体统,几不免老拳,满船载瓦砾而归。虞山怡然自得也。称为继室,号河东君。虞阳说苑本牧斋遗事云:辛已初夏牧斋以柳才色无双,小星不足以相辱,乃行结褵礼于芙蓉舫中,箫鼓遏云,兰麝袭岸,齐牢合巹,九十其仪。于是琴川绅士沸焉腾议,至有轻薄子掷砖彩鹢、投砾香车者。牧翁吮毫濡墨,笑对镜台,赋催妆诗自若。称之曰河东君。家人称之曰柳夫人。
寅恪案:沈氏乃亲见河东君之人,其言“云间缙绅哗然攻讨”,与牧斋遗事所言“琴川绅士沸焉腾议”者,“云间”“琴川”地名各异。夫钱柳本在茸城结褵,似以沈氏所言为合。其实钱柳同舟由松江抵常熟,则牧斋遗事所言亦自可通。总之,挥拳投砾或言之过甚,至牧斋以匹嫡之礼待河东君,殊违反当时社会风习,招来多数士大夫之不满,乃必致之情势。此点牧斋岂有不知之理,但舍是不能求得河东君之同意。在他人如宋辕文陈卧子辈,早

中国历史人物故事作文二百字

已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为之,今牧斋则悍然不顾,作此破例之事,盖其平日之心理及行动本有异于宋陈之徒。当日阉党仿水浒所撰之东林点将录指为“天巧星浪子”者(参见澄海高氏玉笥山楼藏稿本)固由于此,名流推为“广大风流教主”者亦由于此。故河东君与宋陈之关系所以大异于其与牧斋之关系,实在嫡庶分别之问题。观茸城结褵之记载,可以推知矣。
牧斋自述此事之诗,前论宋让木“秋塘曲”及钱柳“陌上花”诗时各引其两句。又论宋辕文上牧斋书时,已考定牧斋在松江所作高会堂诸诗之年月,此诗即高会堂诸诗之一也。此自述诗为千字五言排律,历叙家国今昔之变迁,排比铺张,哀感顽艳,乃牧斋集中佳作之一。其中使用元代故实以比拟建州,吾人今日观之虽不足为异,但就当时一般文士学问程度言之,则牧斋之淹通博雅,盖有云间几社诸子所不能企及者矣。茲唯录此诗中关于茸城结褵一节,其他部分俟后录而论之。
有学集柒高会堂诗庥“茸城惜别,思昔悼今,呈云间诸游好,兼订霞老看梅之约,共一千字”云:
十六年来事,茸城旧话传。千金征窈窕,百两艳神仙。谷水为珠浦,昆山是玉田。仙桃方照灼,人柳正蹁跹。月姊行媒妁,天孙下聘钱。珠衣身绰约,钿盒语缠绵。命许迦陵共,星占柳宿专。香分忉利市,花合夜摩天。陌上催归曲,云间赠妇篇。银河青琐外,朱鸟绿窗前。秀水香车度,横塘锦缆牵。
东山酬和集以访半野堂初赠诗起,以迎河东君于云间诗即“合欢诗”及“催妆词”止,首尾始终,悲欢离合,悉备于两卷之中,诚三百年间文字因缘之一奇作。牧斋诗最后两题关于古典者,遵王之注略具,故不多赘,茲仅就关于今典者,即在此两题以前钱柳诸诗辞旨有牵涉者,稍引述之,如第壹章之所论列者也。
东山酬和集贰牧翁“六月七日迎河东君于云间,喜而有述四首”(初学集贰拾东山诗集叁此题作“合欢诗四首,六月七日茸城舟中作。”)其一云:
鸳湖画舸思悠悠,谷水香车浣别愁。旧事碑应衔阙口,新欢镜欲上刀头。此时七夕移弦望,他日双星笑女牛。榜栧歌阑仍秉烛,始知今夜是同舟。
寅恪案:此诗七八两句可与前引牧斋“冬日同如是泛舟有赠”诗“五湖已许办扁舟”及“次日叠前韵再赠”诗“可怜今日与同舟”等句参证。东坡诗云:“他年欲识吴姬面,秉烛三更对此花。”(见东坡集壹捌“再和杨公济梅花十绝”。)牧斋此夕正是“对花”之时。而“他日双星笑女牛”,则反用玉溪诗“当时七夕笑牵牛”(见李义山诗集上“马嵬”二首之一)之指天宝十载七月七日为过去时间者,以指崇祯十四年七月七日为未来时间也。
其二云:
五茸媒雉即鸳鸯,桦烛金炉一水香。自有青天如碧海,更教银汉作红墙。当风弱柳临妆镜,罨水新荷照画堂。从此双栖惟海燕,再无消息报王昌。
寅恪案:三四两句遵王已引其古典,至其今典,则第叁句可与牧斋永遇乐“十六夜有感,再次前韵”词“嫦娥孤另”,而第肆句可与此词“银汉红墙”及河东君次韵答牧翁冬日泛舟诗“莫为卢家怨银汉”等参证,第伍句可与牧斋冬日泛舟诗“每临青镜憎红粉”及河东答诗“春前柳欲窥青眼”等参证,第柒句可与牧斋永遇乐词“单栖海燕”、第捌句可与此词“谁与王昌说”及牧斋答河东君初赠诗“但似王昌消息好”并河东君春日我闻室作“画堂消息何人晓”等相参证也。
其三云:
忘忧别馆是侬家,乌榜牙樯路不赊。柳色浓于九华殿,莺声娇傍七香车。朱颜的的明朝日,锦障重重暗晚霞。十丈芙蓉俱并蒂,为君开作合昏花。
寅恪案:第柒句可与牧斋寒夕文宴诗“诗里芙蓉亦并头”及句下自注“河东君新赋并头莲诗”之语参证,前论文宴诗时已详考之,不必多赘。但有可笑者,韩退之诗有“太华山头玉井莲,开花十丈藕如船”(见全唐诗第伍函韩愈叁“古意”),牧斋“十丈”之出处应与昌黎诗有关。蒲松龄为清初人,当亦熏习于钱柳时代之风尚,其所作聊斋志异深鄙妇人之大足,往往用“莲船盈尺”之辞以形容之。河东君平生最自负其纤足,前已述及,牧斋此句无乃唐突“输面一金钱”之西施耶?一笑!
其四云:
朱鸟光连河汉深,鹊桥先为架秋阴。银缸照壁还双影,张蜡交花总一心。地久天长频致语,鸾歌凤舞并知音。人间若问章台事,钿合分明抵万金。
寅恪案:第叁句可与河东君上元夜次韵牧翁诗“银缸当夕为君圆”参证,第肆句可与牧斋庚辰除夜守岁诗“烛花依约恋红妆”及上元夜示河东君诗“烛花如月向人圆”等参证,第陸句可与牧斋寒夕文宴诗“鹤引遥空凤下楼”参证。又有可注意者,据程偈庵再赠河东君诗“弹丝吹竹吟偏好”及牧斋后来崇祯十五年壬午仲春十日自和合欢诗(见初学集贰拾东山诗集叁)第肆首“流水解翻筵上曲”、“歌罢穿花度好音”,并顾云美河东君传云“越舞吴歌,族举递奏。香签玉台,更迭唱和”,可证河东君能诗词外,复擅歌舞,故牧斋此茸城合欢诗第肆首第陸句“鸾歌凤舞并知音”之句,实兼歌舞诗词两事言之。合此双绝,其在当时应推独步也。
东山酬和集贰牧翁“催妆词四首”云:
养鹤坡前乌鹊过,云间天上不争多。较他织女还侥幸,(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侥”作“傒”。)月策生时早渡河。
鹊驾鸾车报早秋,盈盈一水有谁留。妆成莫待双蛾画,新月新眉总似钩。
鹑火舒光照画屏,银河倒转渡青冥。从今不用看牛女,朱鸟窗前侯柳星。
宝架牙签压画轮,笔床砚匣动随身。玉台自有催妆句,花烛筵前与细论。
寅恪案:此题第壹首第贰句牧斋易“人间天上”为“云间天上”者,以鹤坡在华亭之故,遵王注中已引其出处矣。第肆首第贰句可与牧斋有美诗“翠羽笔床悬”参证。总而言之,“合欢”“催妆”两题既与前此诸诗有密切关系,则其所用材料重复因袭,自难避免,故不必更多援引。读者取钱柳在此时期以前作品参绎之,当于文心辞旨贯通印证之妙,有所悟发也。
顾云美“河东君传”云:“宗伯赋前七夕诗,嘱诸词人和之。”今所见东山酬和集载录和前七夕诗即合欢诗者凡十五人,共诗二十五首,和催妆词者凡三人,共诗十首。前论列朝诗集所选沈德符诗中亦有和合欢诗之什,未附于诸人和诗之内,当是后来补作未及刊入者。其他十八人之和诗或尚不止三十五首之数,疑牧斋编刊东山酬和集时有所评定去取也。茲以原书俱在,不烦详论,唯择录和作中诗句之饶有兴趣者略言之。至林云凤之诗及其事迹,前已详及,故不再赘。
和前七夕诗即合欢诗,第壹首中,徐波诗“早梅时节酿酸愁”之句颇妙。滂喜斋丛书收入徐元欢先生残稿一种,未见徐氏和牧斋此题诸诗,不知是否为叶苕生廷琯所删去,抑或叶氏所见无叹诗残稿中本无此题诸诗也。“酸愁”之“酸”字,元叹之意何指,未敢妄测,若非指钱柳,则在女性方面当指牧斋嫡妻陈夫人及其他姬侍,在男性方面,则松圆诗老最为适合,至陈卧子谢象三辈,恐非所指也。
和前七夕诗第贰首中徐波诗云:
双休比经画鸳鸯,真有随身藻荇香。移植柔条承宴寝,捧持飞絮入宫墙。抱衾无复轮当夕,舞袖虚教列满堂。从此凡间归路杳,行云不再到金昌。
寅恪案:元叹此诗并非佳作,但诗所言颇可玩味。第叁章论卧子“吴阊口号”十首时谓河东君实先居苏州,后徙松江,今观徐氏“行云不再到金昌”句似可证实此点。盖元叹本苏州人,年辈亦较早,当河东君居苏州时徐氏直接见之,或间接闻之,大有可能也。
和前七夕诗第叁首中,元叹诗七八两句云“坐拥群真尝说法,杨枝在手代掸花”,意谓释迦牟尼虽尝广集徒众,演说妙法,但终掸花微笑,传心于迦叶一人。此用禅宗典故为譬喻,以牧斋比能仁,以河东君比饮光,以钱氏诸门人即“群真”比佛诸弟子。盖牧斋当时号召其门生和合欢诗及催妆词,元叹因作此语以为戏耳。陆贻典和诗云:“桃李从今不教发,杏媒新有柳如花。”“杏媒”用玉溪生“柳下暗记”诗语(见李义山诗集上),其意亦与元叹同也。冯班诗下半云:“行云入幕方为雨,皎日凌晨莫上霞。若把千年当一夜,碧桃明早合开花。”辞旨殊不庄雅,未免唐突师母矣。
和前七夕诗第肆首中,
顾凝远诗云:“一笑故应无处买,等闲评泊说千金。”语意亦颇平常,并非佳作,但取第叁章引质直谈耳所记蠢人徐某以三十金求见河东君事,与青霞此诗并观,殊令人发笑。何云诗“结念芙蕖缘并蒂”句非泛用典故,乃实指河东君所赋并蒂芙蓉诗而言,前已详论之矣。冯班诗“红蕖直下方连藕,绛蜡才烧便见心”一联甚工切,其语意虽涉谐谑,但钱柳皆具雅量,读之亦当不以为忤也。
和催妆词诸诗皆不及和前七夕诗诸篇,盖题目范围较狭,遣辞用意亦较不易,即牧斋自作此题之诗亦不及其合欢诗也。茲唯录许经诗“更将补衮弥天线,问取针神薛夜来”两句于此,不仅以其语意与谢安石东山丝竹之典有关,亦因其甚切“闺阁心悬海宇棋”(见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三”及有学集红豆诗贰集)之河东君为人,牧斋之“补衮弥天”向河东君请教,自所当然也。
综观和诗诸人,其年辈较长者在当时大都近于山林隐逸或名位不甚显著之流,其他大多数悉是牧斋之门生或晚辈,至若和合欢诗第贰首之陈在茲玉齐,据柳南随笔壹“陈在之学诗于冯定远”条,则其人乃冯班之门人,即牧斋之小门生也。由此言之,牧斋当日以匹嫡之礼与河东君结褵,为当时缙绅舆论所不容。牧斋门人中最显著者莫若瞿稼轩耜式,瞿氏与牧斋为患难之交,又为同情河东君之人,今不见其和诗,当由有所避忌之故。但如程松圆,则以嫌疑惭悔,不愿和诗,前已详论,茲不再及。
唯有一事最可注意者,即合欢诗及催妆词两题皆无河东君和章是也。此点不独今日及当时读东山酬和集者同怀此疑问,恐在牧斋亦出其意料之外。观其催妆词第肆首云:“玉台自有催妆句,花烛筵前与细论。”可见牧斋亦以为河东君必有和章也。今河东君竟无一诗相和者,其故究应如何解释耶?或谓前已言及河东君平生赋诗持杜工部“语不惊人死不休”之准绳,苟不能竞胜于人,则不轻作。观戊寅草早岁诸诗多涉生硬晦涩,盖欲借此自标新异,而不觉陷入神释堂诗话所指之疵病也。但崇祯八年秋晚脱离几社根据地之松江,九年重游非何李派势力范围之嘉定,与程孟阳李茂初辈往返更密,或复得见牧斋读杜诗寄庐小笺及二笺,诗学渐进,始知不能仍挟前此故技以压服一般文士,故十二年湖上草以后所赋篇什作风亦变。何况今所与为对手之两题原作者,即“千行墨妙破冥濛”之牧斋乎?其所以不和者,盖借以藏拙也。
鄙意此说亦有部份理由,然尚未能完全窥见河东君当时之心境。河东君之决定舍去卧子,更与牧斋结褵,其间思想情感痛苦嬗蜕之痕迹表现于篇什者前已言之,茲可不论,所可论者,即不和合欢诗催妆词之问题。盖若作欢娱之语,则有负于故友,若发悲苦之音,又无礼于新知。以前后一人之身,而和此啼笑两难之什,吮毫濡墨,实有不知从何说起之感。如仅以不和为藏拙,则于其用心之苦、处境之艰,似犹有未能尽悉者矣。由此言之,河东君之不和两题,其故傥在斯欤?傥在斯欤?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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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关于柳如是别传-陈寅恪:柳如是别传·第四章(四)的介绍,希望对想了解历史故事的朋友们有所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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