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讀《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伍）》書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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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命訓》第四簡有：“夫民生而樂生㝅，上以㝅之，能母（無）懽（勸）唬（乎）？” 今本《命訓》作：“夫民生而樂生，無以穀之，能無勸乎？”
其中出現兩次“”字，整理者隸定為“㝅”而讀為“穀”，以對應今本。孔晁注：“穀，善也，謂忠信也。”[1]依孔注，這句話的大意為：萬民生而樂生，無以使之忠信，故不能不勸。此說可商。
謹案：
簡本中“生”、“㝅”連用，“㝅”當如字讀。《說文》：“乳也”，生子曰乳，與“生”義近。《論語·微子》：“周有八士”，包咸注：“周時四乳生八子”，即以“乳”、“生”連用，劉寶楠《正義》謂：“乳猶生也。”[2]又《左傳·宣公四年》記載鬭㝅於菟的故事曰：“楚人謂乳穀，謂虎於菟。”則楚語中“乳”、“㝅”音近意同。因此“生㝅”即“生乳”，指生育孳乳。而且同簡接下來又言“夫民生而痌（痛）死喪”，句式與此處相同，同樣位置上的“死喪”二字也是同義連用。此篇前半論述“六極”，即民如何能做到“度至於極”，前文已經分別提到，人面對福禍之際如何能“度至於極”，兩種情境正相對應。此處兩句，既指出人有“樂生㝅”與“痛死喪”的兩種相對相成的本性，又指出君上當如何利用這兩種本性來使民“度至於極”，也正是意義相應的兩條。若讀為“穀”，訓為“善”，則全然忽視了這種對應關係，而與上文不協。故不當讀為“穀”訓為“善”。

（二）
《湯處於湯丘》簡1：湯處於湯丘。
注釋云：湯丘，讀為“唐丘”，地名，疑即殷墟卜辭的“唐土”。《英藏》一一○五：“作大邑于唐土。”鄭玄《詩譜》：“唐者，帝堯舊都。”在山西翼城西。[3]
“說明”之處，亦云：“自一九八○年代以來，（中略）。簡本首稱‘湯處於湯（唐）丘，取妻於有莘’，印證了文獻記載，為湯始居地源起於晉南，提供了新的重要證據。”（第134頁。）
案：此說疑誤。“帝堯舊都”，與“湯”何干？文獻之中，說的是“湯”與“帝嚳”的所都是相同的。《漢書·地理志》：“河南郡偃師，尸鄉，殷湯所都。”[4]《帝王世紀》：“匽師，帝嚳所都，殷盤庚徙南亳，是為西亳。”[5]《括地志》：“宋州穀熟縣西南三十五里南亳故城，即南亳，湯都也。”又：“宋州北五十里大蒙城為景亳，湯所盟地，因景山為名。”[6]蒙為北亳，穀熟為南亳，偃師為西亳，故顧炎武引皇甫謐的考證，云：“然則殷有三亳，二在梁國，一在河洛之間。穀熟為南亳，即湯都也。蒙為北亳，即景亳，是湯所受命也。偃師為西亳，即盤庚所徙者也。”[7]偃師有二里頭文化遺址，為夏都遺址；又據傳世文獻之記載，古為商城西亳，伊水流經、莘氏所居，與湯、有莘、伊尹相關，[8]出土竹簡、傳世文獻之內容，亦頗可證明此點。是以，很長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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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時間內，學術界認為，偃師二里頭城邑遺址就是殷都商城所在。近數十年來，考古事業發達，鄭州、偃師又陸續發現屬二里冈文化的鄭州商城和偃師商城，以及鄭州小雙橋遺址，比較切磋之下，鄒衡先生提出的鄭州商城是“湯始都亳”的觀點，目前較為學術界認可。然而就真理言，以後會有甚麼發現？再做何種說法的調整？尚未可知。豫東商丘一帶除史籍記載外，尚無考古證據證明湯都於此。河南鹿邑太清宮的考古發掘，亦只是商末周初的商貴族墓葬。[9]即便如此，“山西翼城西”之說，既於古代史籍中聞所未聞，亦缺乏考古學文化方面的證據支持。是故，讀為“唐”不若暫依文獻記載將“湯”，通假為“商”。“湯”於古為透母、陽部，“商”為書母、陽部，[10]兩字韻部相同，聲母端系、照三相通，古音很近。這個說法，檢之網上文章，已有學者主張。[11]不過，傳統文獻上的“偃師湯都”的說法，似不能廢，尚有待於考古發掘的證明。
至於“丘”，原意指四面高障而中央低陷的地形，《說文》：“丘，土之高也，非人所為也。（中略）一曰：四方高中央下為丘。”[12]這種場所，通常是古代進行高禖祭祀的地方，詳見聞一多、陳夢家的論證、說明，[13]此不贅言。
（三）
《湯處於湯丘》簡1：亯（烹）之咊（和）。
注釋云：亯，讀為“烹”。和，指五味調和。《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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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內饔》疏：“凡言和者，皆用酸苦辛鹹甘。”（下冊第136頁。）
案，“亯”，讀為“烹”，甚是。《說文解字注》：“《封禪書》：禹收九牧之金，鑄九鼎，皆嘗亨鬺上帝鬼神。”[14]“亨”，即“烹”；“鬺”，即《詩·召南·采蘋》“于以湘之”之“湘”。[15]皆有“䰞（煮）”之意。“咊（和）”，其實沒有“五味調和”的意思，只是本篇簡15出現“五味”一詞而已。當然，傳世、出土文獻以“五味”配“五行”、“五方”，所見多有，如孔家坡漢簡《歲》：“東方酸，南方鹹，西方苦，北方齊（辛），中央甘，是謂五味。”[16]“和”的本字應是“盉”，《說文》：“調味也。”[17]以“調味”必在器皿之中，後來便又是“器名”之稱。這裡還有個重大意義，古人用“烹調”、“煮飪”，來比喻“治國”，湯為君王，小臣伊尹後來成為商湯之大（太）宰（即“冢宰”），可知。與《毛公鼎》、《離騷》、《韓非子》之“駕車”、《尚書·大誥》之“渡水”為“治國”喻，取材皆自平常日用間。
（四）
《湯在啻門》簡7-8，小臣伊尹述人胎兒十月發育之過程。其中“二月乃裹”，整理者云：
裹，意為初有輪廓。《淮南子·俶真》：“塊阜之山，無丈之材。所以然者何也？皆
其營宇狹小，而不能容巨大也。又況乎以無裹之者邪？”高誘注：“無裹，無形。”[18]
若依整理者所舉高誘注理解，則“裹”即“形”，然簡文明謂“三月乃刑（形）”，與“二月乃裹”相重複，故整理者謂“裹”為“初有輪廓”，以示區別，但此解似難以服人。
按，“裹”在文獻中常見義為包裹，在此當指妊娠時包裹胎兒之器官。此物古謂之“胞”“胞衣”等，實包括今西醫所謂羊膜、胎盤等。《說文·包部》：“胞，兒生裹也。”[19]《漢書·外戚傳下》：“善臧我兒胞。”顏師古注：“胞，謂胎之衣也。”[20]簡文“二月乃裹”，實謂二月乃生胎囊，“三月乃形”，則適謂三月胎兒初成形狀。關於十月懷胎之發育過程，古書記載多歧。《說文·肉部》：“胎，婦孕三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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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廣雅·釋親》：“三月而胎。”[22]義同簡文“三月乃形”。《廣雅·釋親》又云“四月而胞”，則與此“二月乃裹”義異。
（五）
《湯在啻門》簡9“氣戚乃老”，整理者云：
戚，讀為“促”，急促，指氣不夠用。[23]
按，此篇記湯與伊尹之問答，湯一句多問，伊尹一句多答，問答對應，十分清晰。簡5湯問曰“孰少而老”，簡9此句正答彼問，如是，則“少”當與“戚”對應而義相近。“戚”疑當讀為“蹙”，《詩經·大雅·召旻》：“昔先王受命，有如召公，日辟國百里，今也日蹙國百里。”[24]“辟”“蹙”對文，“蹙”意謂縮減。簡文“蹙”亦當解為精氣之衰減，而非呼吸之急促。《黃帝內經素問·上古天真論》：
丈夫八歲腎氣實，髪長齒更；二八腎氣盛，天癸至，精氣溢寫，陰陽和，故能有子；
三八腎氣平均，筋骨勁強，故真牙生而長極；四八筋骨隆盛，肌肉滿壯；五八腎氣衰，
髪墮齒枯；六八陽氣衰竭於上，面焦，髮鬢頒白；七八肝氣衰，筋不能動，天癸竭，精
少，腎藏衰，形體皆極；八八則齒髪去。[25]
此段即精氣盛衰於人體之作用，所述相當於本篇簡8、9之內容，唯與五藏學說結合，更為細密。簡文之“少”“蹙”，即相當於《素問》之“衰”，謂以次縮減也。
附記：本工作室由黃人二教授主持。黃教授組織並參與本次討論，趙思木、耿昕、王潔松、石光澤、童超參與討論。本文首則由童超執筆，二、三則由黃人二執筆，四、五則由趙思木執筆。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爲2015年4月17日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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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1]黃懷信、張懋鎔、田旭東撰，黃懷信修訂，李學勤審定：《逸周書彙校集注》（修訂本）第24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3月第1版。
[2]【清】劉寶楠正義：《論語正義》第735頁，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3月第1版。
[3]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伍）》下冊第136頁，上海：中西書局，2015年4月第1版。
[4]【漢】班固撰：《漢書》第6冊，總第1555頁，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6月第1版。
[5]【晉】皇甫謐著、徐宗元輯：《帝王世紀輯存》第31頁，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6月第1版。
[6]【唐】李泰等著、賀次君輯校：《括地志輯校》第155、154頁，1980年2月第1版。
[7]【明】顧炎武：《歷代宅京記》第3頁，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2月第1版。
[8]河南省測繪局、河南省地圖院編著：《河南省地圖冊》，北京：中國地圖出版社，2004年1月第1版。
[9]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周口市文化局編著：《鹿邑太清宮長子口墓》，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0年11月第1版。
[10]董同龢：《上古音韻表稿》第166、168頁，四川李莊：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44年12月第1版。
[11]王寧：《清華簡“湯丘”為“商丘”說》，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2451，2015年2月22日。
[12]【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第386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2月第2版。
[13]聞一多：《高唐神女傳說之分析》，載《神話研究》第1－35頁，成都：巴蜀書社，2002年12月第1版。陳夢家：《高禖郊社祖廟通考》，《清華學報》第12卷第3期。
[14]【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第111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2月第2版。
[15]【漢】鄭玄箋，【唐】孔穎達正義：《毛詩正義》，《十三經注疏》總第286頁，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清嘉慶十四年阮元校刻本，1980年10月第1版。
[16]黃人二：《隨州孔家坡漢代竹簡歲篇試探》，載《敦煌懸泉置四時月令詔條整理與研究》第97－123頁，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年8月第1版。
[17]【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第212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2月第2版。
[18]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伍）》第144頁，上海：中西書局，2015年4月第1版。
[19]【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第434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2月第2版。
[20]【漢】班固撰：《漢書》第12冊，總第3991頁，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6月第1版。
[21]【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第167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2月第2版。
[22]【清】王念孫撰：《廣雅疏證》第202頁，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4年4月第1版。
[23]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伍）》第145頁，上海：中西書局，2015年4月第1版。
[24]【漢】鄭玄箋，【唐】孔穎達正義：《毛詩正義》，《十三經注疏》總第580頁，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清嘉慶十四年阮元校刻本，1980年10月第1版。
[25]【唐】王冰注：《黃帝內經》卷一第三-四頁，北京：中醫古籍出版社影印清光緒十年京口文成堂摹刻宋本第9-10頁，2003年11月第1版。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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