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文-“令史可”與“卒人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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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令史可”與“卒人可”

（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

何有祖先生新刊《讀里耶秦簡札記（三）》一文，對多條里耶秦簡的綴合、釋文，提出新意見，多可憑信或值得參考。然其第四則所論，恐尚可推敲。内中討論的有三條簡文，即：
計以具付器計廿八年不來報，敢言之。/□□□□□□〼Ⅰ
寫移令史，可以律令從事，敢告〼Ⅱ8-21
〼朔甲午，尉守傰敢言之：遷陵丞昌曰：屯戍士五（伍）桑唐趙歸Ⅰ
〼日已，以廼十一月戊寅遣之署。遷陵曰：趙不到，具爲報。·問：審以丗Ⅱ
〼署，不智（知）趙不到故，謁告遷陵以從事。敢言之。/六月甲午，Ⅲ臨沮丞禿敢告遷陵丞主、令史，可以律令從事。敢告主。/胥手。Ⅳ
九月庚戌朔丁卯，遷陵丞昌告尉主，以律令從事。/氣手。／九月戊辰旦，守府快行。Ⅴ8-140
七月辛巳，上軴守丞敬敢告遷陵丞主寫移令史，可以律令從Ⅰ
事，移……Ⅱ8-1219
以上所錄，是依據《里耶秦簡牘校釋》的釋文。有祖根據8-140“遷陵丞昌告尉主，以律令從事”認爲，同簡前面一段當讀作“丞禿敢告遷陵丞主、令史可，以律令從事”；8-1219、8-21等簡的“可”也當屬上讀。“可”用作人名。8-165有“令史可審”，其中的“可”即用作人名[1]。
這個問題，陳劍教授、伊强博士曾有過研究。陳劍先生討論一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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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秦簡[2]：
廿八年八月戊辰朔丁丑，酉陽守丞又敢告遷陵丞主：高里士五（伍）順小妾璽餘有逮。事已，以丁丑遣歸。令史可聽書從事。敢告主。/八月甲午，遷陵拔謂都9-986鄉嗇夫：以律令從事。/朝手。即走印行都鄉。
八月壬辰水下八刻，隸妾以來。/朝半。 樛手。9-986背
江陵鳳凰山168號西漢墓出土告地書云“可令吏以從事”，江陵毛家園1號漢墓告地書云“可令吏受數以從事”。陳劍先生據以認爲里耶9-986中“令史”的“史”疑應讀爲“吏”，“令”乃“命令”意。他在討論漢墓告地書時指出：“可令吏以從事”，與“謁令尉以從事”字字對應，區别只在于因有平級與上下級之不同，故一用“可”字一用“謁”字而已。
伊强博士討論的簡文在上揭4條之外，還涉及8-195。針對8-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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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出：其中既有“可以律令從事”，又見“以律令從事”，僅從二者對比看，“可以律令從事”應該切分爲“可/以律令從事”，因此“可以”不是雙音節的助動詞。陳劍在討論秦簡中的“謁令尉以從事”時，將官文書與告地書相對比，指出：“如鳳凰山168號漢墓告地書末云‘可令吏以從事’，與‘謁令尉以從事’字字對應，區别只在于因有平級與上下級之不同，故一用‘可’字一用‘謁’字而已。”這件文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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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分幾層，“可以律令從事”所在的部分是一件平行文書，而“以律令從事”所在的部分是下行文書[3]。
不過，伊强幷不贊成陳劍先生把里耶9-986中的“令史”讀作“令吏”的推定。他認爲：在秦簡中，“令史”一詞作爲官職名很常見。因此，從語言習慣及使文意明確的角度，“……令史可以……”這樣的例子裏面，“史”似不宜讀作“吏”。因此，9-986中的“令史”當同8-140等簡中的“令史”用法一致。在平行文書裏，“可以律令從事”，其主語或施事者，就接收方而言是不言而明的，因此可以省略不説。這個“可”字應該是個助動詞，表示“應該”“應可”一類意思。只是這個“可”字都用在平行文書裏面[4]。
伊强用平行文書、下行文書用語不同，解釋8-140中前云“可以律令從事”而後云“以律令從事”，是有道理的。丞、尉雖然均爲縣中長吏[5]，但丞的權力和地位實高于尉[6]。丞致尉的文書，可以看作下行文書或准下行文書。9-986前云“令史可聽書從事”（酉陽守丞又敢告遷陵丞主），後云“以律令從事”（遷陵拔謂都鄉嗇夫），屬于類似情形。我們不應該把前後兩種表述等同看待。
把“可”理解爲令史之名，在文書中其實也難于解釋。在文意比較清楚的8-140、9-986當中，“令史可以律令從事”和“令史可聽書從事”，均位于某某“敢告遷陵丞主”與“敢告主”之間，顯然都屬于某某告遷陵丞主的話語。作爲外縣的丞或守丞，指名要求遷陵某一位令史來作某事，恐怕有違常理。8-165殘缺過甚，其中的“可”也很難看作“令史”的私名。
上面討論的文書或文檔，8-140、8-1219、9-986都是縣際之間的平行文書。在其他縣際、郡際以及遷陵縣内諸官之間往來的平行文書中，也有用到“可”的例證[7]：
三月辛亥，旬陽丞滂敢告遷陵丞主：寫移，移券，可爲報。敢告主。8-63
〼未朔己未，巴叚（假）守丞敢告洞庭守主：卒人可令縣論〼Ⅰ
卒人，卒人已論夬（決）如令。敢告主。不疑手。·以江州印行事。Ⅱ
六月丙午，洞庭守禮謂遷陵嗇夫：□署遷陵亟論言夬（決），署中曹發。它Ⅲ如律令。/和手。Ⅳ8-61+8-293+8-2012
〼亥朔辛丑，琅邪叚（假）守□敢告内史、屬邦、郡守主：琅邪尉徙治即默〼Ⅰ
琅邪守四百丗四里，卒可令縣官有辟、吏卒衣用及卒有物故當辟徵遝〼Ⅱ
告琅邪尉，毋告琅邪守。告琅邪守固留費，且輒却論吏當坐者。它如律令。敢【告】〼Ⅲ8-657
丗年十月辛卯朔乙未，貳春鄉守綽敢告司空主：主令鬼薪軫、小城旦乾人爲貳春鄉捕鳥及羽。羽皆已備，今已以甲午屬司空佐田，可定薄（簿）。敢告主。8-1515
〼陵鄉守恬敢告倉主：Ⅰ
〼□可以癸未定薄（簿）。Ⅱ8-2022+8-2243
劉淇《助字辨略》卷三“可”字條云：可，否之反也。《中庸》：“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又云：“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可即可以，以爲語助也。又范曄《後漢書·自序》：“班氏最有高名，既任情無例，唯志可推耳。博贍可不及之，整理未必愧也。”又云：“欲徧作諸志，前漢可有者，悉令備。”可不及之，猶云當不及之。可有，猶云當有。《漢書》如《禮儀》《輿服》等志皆缺，此皆史所宜備，故云《前漢》可有者也。蔡邕《陳政事七要》：“先帝舊典，未嘗有此，可皆斷絕，以和真僞。”諸可字，皆當辭也。當有應合之意，亦否之反也[8]。所論這兩層含義，大致分别相當于今天的“可以”與“應當”。簡文之“可”應即這兩層含義中的一種。屬于前者的可能性更大。用于平行文書中，以委婉地表達建議。可以看作平行文書中一個富有特色的用語。
里耶簡9-986中，在“酉陽守丞又敢告遷陵丞主”之後，有一段有關事由的叙述，然後才説“令史可聽書從事”。這啓示我們，“令史可”云云，是一個相當獨立的表述[9]。《校釋》對相關簡文的斷讀，應修訂如下：
……寫移，令史可以律令從事，敢告……8-21
六月甲午，臨沮丞禿敢告遷陵丞主：令史可以律令從事。敢告主。8-140
七月辛巳，上軴守丞敬敢告遷陵丞主：寫移，令史可以律令從事，移……8-1219
這樣，“令史”其實就是“可以律令從事”的主語。
應該注意的是，雖然令史是秦縣中實際存在、數量較多幷且相當活躍的吏職[10]，但在我們現在討論的文書中，却幷非實指。在8-140，是遷陵丞昌指示尉主執行。在9-986中，則是遷陵嗇夫拔命令鄉嗇夫辦理。對于外縣發來的平行文書，無論是批轉者，還是受命辦理者，皆非令史。因而，這種語境中的“令史”，大概是縣際平行文書中，發件人對收件人的一種委婉稱述。
與此相關的，是前揭郡際文書中的“卒人”。在8-61+8-293+8-2012中，“卒人可令縣論”的地位，正與縣際文書中的“令史可以律令從事”、“令史可聽書從事”相當。而由巴郡守發來的郡際文書，實際是由洞庭守禮批轉給遷陵嗇夫辦理。這裏的“卒人”似乎與縣際文書中的“令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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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似，是郡際文書中發件人對收件人的稱述。8-657中的“卒可”之間，頗疑脱一“人”字。該文書後云：“洞庭守禮謂縣嗇夫聽書從事”，文書的運行程序與8-61+8-293+8-2012略同。
漢代有“敢告卒人”的説法。《論衡·謝短》：“兩郡移書曰‘敢告卒人’，兩縣不言，何解？”這種表述也見于簡牘。汪桂海先生梳理資料和前人研究提出：漢代“敢告卒人”一語主要出現在三種文書：1、甲郡太守移乙郡太守；2、郡太守移本郡諸都尉、校尉；3、郡級官府移所屬縣級官府[11]。居延漢簡12·1A-12·1D記云[12]：
得倉丞吉兼行丞事敢告部都尉卒人：詔書清塞下，謹候望，督蓬火。虜即入，料度可備中，毋遠追爲虜所詐。書已前下，檄到，卒人遣尉丞、司馬數循行，嚴兵……禁止行者，便戰鬥具，驅逐田牧畜産，毋令居部界中，警備毋爲虜所誑盜利。且課毋狀不憂者，劫尉、丞以下，毋忽如法律令。敢告卒人。／掾延年、書佐光、給事……都尉事、司馬以丞登行丞事謂肩水候官：寫移檄到，如大守府檄書律令。／卒史安世、屬樂世、書佐延年。□行曹謂候長充宗等：寫移檄到，驚（警）備□□門□，毋爲虜所乘□，毋忽如律令。
蘇衛國先生依據這條比較完整的文書指出：“敢告卒人”的用法似乎還未出郡一級往來文書的範圍，王充之言也還是基本符合事實的[13]。
漢代郡級文書中的這類“卒人”，與秦文書中的“卒人”恐不無關聯。其中“檄到，卒人遣尉丞、司馬數循行”之類表述，與里耶8-61+8-293+8-2012的“卒人可令縣論”、8-657的“卒【人】可令縣官有辟、吏卒衣用及卒有物故當辟徵遝”的内容相近。漢代文書將“卒人”接在“敢告”某某之後，以“敢告卒人”終結，幷且不限于郡際文書，大概是對秦郡際文書表述的改造。至于《論衡》所載，就目前資料而言，毋寧説更近乎秦代文書的用法。
秦簡牘中的“卒人”，早先見于睡虎地秦簡。《秦律十八種·傳食律》簡179-180云：
御史、卒人使者，食稗米半斗，醬駟（四）分升一，采（菜）羹，給之韭葱。其有爵者，自官士大夫以上，爵食之。使者之從者，食䊪（糲）米半斗；僕，少半斗。
整理小組注釋説：“卒人，指某些官的部屬。”漢簡中的“卒人”，陳直先生認爲：指府門卒而言，内官公卿、外官太守及都尉府皆有之。但卒人雖係指府門卒，實指太守或都尉而言，等于後代人之稱閣下也[14]。
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傳食律》簡232-233有與《秦律十八種·傳食律》簡179-180近似的律文：
丞相、御史及諸二千石官使人，若遣吏、新爲官及屬尉、佐以上徵若遷徙者，及軍吏、縣道有尤急言變事，皆得爲傳食。車大夫稗米半斗，參食，從者䊪（糲）米，皆給草具。車大夫醬四分升一，鹽及從者人各廿二分升一。
兩相比看可見，秦簡的“卒人”相當于漢簡的“諸二千石官”。睡虎地秦律大概抄寫于秦統一之前[15]。“卒人”或許是秦郡長官在稱“守”、“泰（太）守”之前的稱述。在“守”、“泰（太）守”流行以後，“卒人”作爲文書用語保留下來，繼續指稱郡級長官，幷流傳到漢代。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爲2015年7月3日19：23。）
[1]何有祖：《讀里耶秦簡札記（三）》，簡帛網2015年7月1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2267）。8-165“令史可審”的“可”字原未釋。釋出此字幷以爲人名，見何有祖：《讀里耶秦簡札記（一）》第十二則，簡帛網2015年6月17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2261）。
[2]陳劍：《讀秦漢簡札記三篇》，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2011年6月4日（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1518）：《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4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371-374頁。簡文載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湘西土家族自治州文物處、龍山縣文物管理所：《湖南龍山里耶戰國——秦代古城一號井發掘簡報》，《文物》2003年第1期。陳劍先生作有多處修訂。
[3]伊强：《秦簡虛詞及幾種句式的考察》，武漢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4年5月，第73-74頁。鄔文玲先生也指出8-140由三個文檔組成，一是臨沮尉傰致臨沮丞禿；二是臨沮丞秃致遷陵丞昌，三是遷陵丞昌致遷陵尉。見所撰《“守”、“主”稱謂與秦代官文書用語》，《出土文獻研究》第12輯，中西書局2013年版，第153-154頁。
[4]伊强：《秦簡虛詞及幾種句式的考察》，第74頁。
[5]《漢書·百官公卿表上》：“縣令、長，皆秦官，掌治其縣。……皆有丞、尉，秩四百石至二百石。是爲長吏。”里耶7-67+9-631 《遷陵吏志》：“長吏三人，其二人缺，今見一人。”大概即指令、丞、尉。釋文見何有祖：《新見里耶秦簡牘資料選校（一）》，2014年9月1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2068）。
[6]參看鄒水杰：《秦漢縣丞尉設置考》，《南都學壇》2006年第2期，第17-18頁。鄒氏文中舉出秦漢時多條文獻加以説明。不過，他在里耶簡8-157的解讀上沿用胡平生先生較早意見，把本可説明尉聽命于丞的“謁令尉以從事”讀作“謁令、尉以從事”，以爲尉在人事方面有更大權力。陳劍先生引日本里耶秦簡講讀會意見作有辨析。見陳劍：《讀秦漢簡札記三篇》374頁。
[7]8-61+8-293+8-2012中“卒人已論夬（決）如令”原釋作“卒人已論，它如令”，今據字形、文意改釋。這裏的“已”，疑用爲“以”。同簡“□署遷陵亟論言夬（決）”的“夬”字之釋，參看陳偉：《里耶秦簡中的“夬”》，簡帛網2013年9月26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1916）。8-2022+8-2243的綴合，見何有祖：《里耶秦簡牘綴合（六則）》，簡帛網2012年12月24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1765）。
[8]劉淇《助字辨略》，中華書局1954年版，第157-158頁。
[9]8-63、8-1515兩件文書中，某某“敢告”某某主與“可”字句之間也有其他相關文字，具有同樣的意味。
[10]參看劉曉滿：《秦漢令史考》，《南都學壇》2011年第4期；魯家亮：《里耶秦簡所見秦遷陵縣的令史》，“中國簡帛學國際論壇2014”論文，芝加哥大學2014年10月。
[11]汪桂海：《漢代官文書制度》，廣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00-102頁。
[12]釋文據謝桂華、李均明、朱國炤：《居延漢簡釋文合校》，文物出版社1987年版，第20頁；簡牘整理小組：《居延漢簡〔壹〕》，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14年版，第42-43頁。
[13]蘇衛國：《小議簡牘文書中的“告”“謂”句式——秦漢官文書用語研究之一》，《簡帛研究2005》，廣西師範大學2008年版。
[14]陳直：《居延漢簡研究》，天津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28頁。
[15]參看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壹〕》，武漢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序言”第2-3頁。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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