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博（七）·凡物流形》札記四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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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上博（七）·凡物流形》札記四則

（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
（一）
“水火之和，奚得而不A”（甲本、乙本2號）。
A作：。還見於26號簡，作：。整理者釋爲“垕（厚）”。[1]李銳先生《〈凡物流形〉釋文新編（稿）》云：“簡文字形似為‘座’字（參本篇簡15‘坐’字），此疑讀為‘挫’。此字又見簡26，疑讀為‘維’。”[2]按，A所從顯然不是“口”，而是與下部“土”形連爲一個整體，李先生把Ａ釋爲從“坐”，可從。其新編釋文已經指出“和”、A都是歌部字，這對於把Ａ釋爲從“坐”聲是一條重要的綫索。我們懷疑A可隸定爲“”，分析爲從“石”省、“坐”聲。“坐”屬從母歌部，“磋”屬清母歌部，二字音近，“”可能是“磋”字异體，在簡文中當讀爲“差”。《說文》：“差，不相值也。”《管子·宙合》：“苟有唱之，必有和之，和之不差，因以盡天地之道。”雖然是說音聲相和，與簡文說水火之和不同，不過“和之不差”一語，還是可以和簡文參照的。
（二）
“月之又（有）軍，將可（何）正（征）？”（甲本10號，乙本8號）
整理者讀“軍”爲“暈”，讀“正”爲征伐之“征”，認爲“古占星術認爲月暈是和人間征伐有關”。[3]按，此句與“日之有耳，將何聽？”對舉，“聽”的主語是日之耳，“正”的主語也應該是“月之軍”。但是按照整理者的解釋，“征”的主語是地上的人，不是“月之軍”，可見這種理解是有問題的。廖名春先生讀“正”爲“証”，認爲“此句是說：月亮有了月暈，將象徵什麽？”[4]吳國源先生讀為“正”或“政”，訓為匡正或治理。[5]兩說皆難信從。我們認爲整理者把“正”讀爲“征”是可信的，只是應該理解爲長征之“征”，即行進。“正”本來就是表示行進的“征”的初文。[6]
“軍”當讀爲“輪”。“軍”屬見母文部，“輪”屬來母文部，音近可通。古語橫縱謂之“廣運”，又作“廣輪”。如《國語·越語》“句踐之地，廣運百里”，韋注：“東西爲廣，南北爲運。”《儀禮·既夕禮》“廣尺，輪二尺”，賈疏引馬融云：“東西爲廣，南北爲輪。”王念孫《讀書雜志·餘編》“目大運寸”條云：“‘輪’與‘運’聲近而義同，‘廣輪’即‘廣運’也“。[7]
古人謂月有“輪”。如《初學記》卷一引崔豹《古今注》曰：“漢明帝作太子，樂人歌四章，以贊太子之德。其一曰日重光，二曰月重輪……。”又《太平御覽》卷三、四引《符子》曰：“盛魄重輪，六合俱照，非日月能乎？”[8]後世詩文常常以“輪”稱月，是大家都很熟悉的。如《初學記》卷一引梁戴嵩《月重輪行詩》“重輪非是暈”，梁朱超《舟中望月詩》“薄霧急移輪”，隋江總《七夕詩》“輪隨列宿動”，等等。簡文“月之有輪，將何征？”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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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月有輪，將要去往何方？《初學記》卷一引晋傅玄《兩儀詩》“日月西流景東征”，“征”雖是說景，不是說月，但是未嘗不可與簡文“征”字參照。
（三）
“坐而思之，B於千里；起而用之，C於四海。”（甲本15號，乙本10號）
B作：，整理者釋“每”，讀爲“謀”。[9]魏宜輝先生讀爲“播”，傳布、傳揚之意。[10]按，與B寫法相同的字也見于《上博（七）·吳命》8號簡，當釋爲“姊”。[11]此處可讀爲“至”。“姊”屬精母脂部，“至”屬章母質部，韵部對轉，聲鈕相近。“”聲與“次”聲通，[12]而後者又與“至”通，[13]故“姊”可讀爲“至”。
C作：，整理者釋爲從“糸”、“東”聲，讀爲“陳”。[14]疑當釋爲“”字。包山簡牘“郙”字所從“甫”旁或作：（簡228）、（牘1），可以和C左旁參照。傳抄古文“薄”字或作：，[15]所從“甫”旁下部亦與C左旁相似，可以參照。“”字見于漢印，[16]《集韵》收爲“補”字或體。“”在簡文中可以讀爲“敷”或“布”。整理者已經引用僞古文《尚書·大禹謨》“文命敷于四海”。按，《文選·勸進表》李善注引《尹文子》曰：“堯德化布于四海。”可知今傳《大禹謨》雖是僞古文，“敷于四海”之言未必無所傳承。《益稷》有“外薄四海”之語，“薄”、“敷”通用，[17]亦可參證。
（四）
“夫雨之至，孰D Ｅ之？夫風之至，孰飁而迸之？”（甲本14號，乙本9號）
爲了說解方便，我們先從後兩句談起。
“”，整理者讀爲“披”。[18]孫飛燕先生認爲“飁”當爲連綿詞，似即《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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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運》的“披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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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按，“飁”與“拂”聲韵皆遠，難以相通。我們懷疑“飁”當讀爲“噓吸”。“噓”屬曉母魚部；“”從“皮”聲，“皮”屬並母歌部，“”也應該屬唇音歌部。從聲母來說，某些唇音字和喉牙音相通。“噓”從“虛”聲，“虛”從“虎”聲，從“虎”聲的字有些就讀唇音，如“膚”讀幫母。又如郭店簡《窮達以時》３號“河”當讀爲“河浦”，11號“告古”當讀爲“造父”，[20]“”從“古”聲，屬見母，而“浦”屬滂母，“父”屬並母。從韵部來說，歌、魚二部可以相通。李家浩先生曾有引證，茲引其說如下：[21]
《史記·趙世家》趙武靈王十七年“爲野臺”，張守節《正義》引《括地志》云：“野臺一名義臺。”“野”屬魚部，“義”屬歌部。《詩·周頌·維天之命》“假以溢我”，《說文》言部“誐”字說解引“假”作“誐”，“假”屬魚部，“誐”屬歌部。《周禮·春官·典瑞》“疏璧琮以斂尸”，鄭玄注引鄭司農云：“疏，讀為沙。”“疏”屬魚部，“沙”屬歌部。《說文》大部“奢”字籀文作“奓”，從“多”聲，“奢”屬魚部，“多”屬歌部。古書中當病愈講的“瘥”，楚簡文字多作“”，從“”聲，“瘥”屬歌部，“”屬魚部。《楚辭·九辨》以魚部的“瑕”與歌部的“加”押韻。此是歌、魚二部的字音相近的例子。
所以“”讀爲“噓”是可以的。“飁”屬邪母緝部，“吸”屬曉母緝部，字又作“噏”。邪母字多有與喉牙音字相通之例，如“松”（邪母）從“公”（見母）聲，“邪”（邪母）從“牙”（疑母）聲。出土文獻中也不乏這類現象。[22]所以“飁”可以讀爲“吸”。
《莊子·天運》“風起北方……孰噓吸是？”其言與簡文類似。古人認爲大風之起，是某種自然之物或神靈之物的呼吸吐納所致。如《莊子·逍遙游》：“夫大塊噫氣，其名爲風。”“噫”訓“出息”，[23]“噫氣”即出氣。《山海經·海外北經》：“鍾山之神，名曰燭陰。視爲晝，瞑爲夜，吹爲冬，呼爲夏。不飲不食不息，息爲風。”[24]一呼一吸曰“息”，[25]“息爲風”即呼吸成風之意。
“迸”字整理者讀爲“屏”，疑不必改讀。“迸”古書多訓爲“散”或“散走”，[26]“散”可用來描寫氣體。如《大戴禮記·曾子天圓》：“陽氣盛則散爲雨露。”《素問·五常正大論》：“氣散而有形。”所以風而言“迸”是可以的。“迸”字用法舉例如下：
《太平御覽》卷九三六引《嶺南异物志》：“波如燃火滿海，以物擊之，迸散如星。”《文選·魏都賦》：“泉流迸集而咉咽。”
《太平御覽》卷十五引東方朔《十洲記》：“當其神也，立起風雲，吐嗽霧露，百邪迸走。”
以上“迸”字用法皆可與簡文參看。“夫風之至，孰噓吸而迸之？”是問：大風起兮，是誰在呼吸而放散出來的？
下面討論前兩句。D作：（甲本）、（乙本）；E作：（甲本）、（乙本）。整理者釋D為“雩”，求雨祭也。E整理者釋“漆”。[27]郭永秉先生指出其右旁是“廌”，[28]則當釋爲“”。《上博（二）·容成氏》51號“”字作，與相近，亦可參照。何有祖先生進一步讀E爲“薦”，認爲“簡文大意是問，要雩祭的時候雨來了，誰還會祭獻？”[29]按，此段簡文是問風雨這兩種自然現象如何産生。根據整理者的意見以及我們上文的討論，“夫風之至”句是問風的生成，那麽“夫雨之至”句也應該是問雨的生成。如果把“D”釋爲“雩薦”，則是說祈雨，而非成雨，與上下文意不照。其實D可能幷不是“雩”字。古文字“雩”下部皆從“于”，[30]D下部不從“于”，而是從。“”字小篆作：，與形近。《說文》“”古文作：，左從“乇”形。下部正與楚文字“乇”的形體相同，[31]亦可爲證。如此D可以隸定爲“”，從“雨”、“垂”聲，在簡文中疑可讀爲“唾”。因爲是說雨，故從“雨”作。《說文》：“唾，口液也。”亦可用爲動詞，如《戰國策·趙策四》“老婦必唾其面”。郭店簡《窮達以時》4號“”讀爲“津”，[32]《上博（二）·容成氏》51號“”亦讀爲“津”。[33]疑此處“”亦應讀爲“津”。《素問·調經論》“人有精氣津液”，王冰注引《針經》：“腠理發泄，汗出溱溱，是謂津。”是“唾津”可以指唾液和汗液。“津”字也可以用爲動詞，表示出汗或滋潤。例如《淮南子·天文》：“方諸見月，則津而爲水。”《西京雜記》卷五：“太平之時，雨不破塊，津莖潤枝而已。”
根據“夫風之至”句是說風之起乃因某種神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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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呼吸所致，我們懷疑“夫雨之至”句是說雨水乃某種神物的唾液和汗液而成。中國自古就有吐嗽津唾而成雨的神話傳說，例如：
《西京雜記》卷三：“淮南王好方士，方士皆以術見。遂有畫地成江河，撮土爲山岩，噓吸爲寒暑，噴嗽爲雨霧。”
《後漢書·樊英傳》：“嘗有暴風從西方起，英謂學者曰：‘成都市火甚盛。’因含水西向漱之，乃令記其日時。客後有從蜀都來，云‘是日大火，有黑雲卒從東起，須臾大雨，火遂得滅。’于是天下稱其術藝。”
《太平御覽》卷十五引東方朔《十洲記》：“猛獸之出生昆侖，或生玄圃，食氣飲霧，解人語。當其神也，立起風雲，吐嗽霧露，百邪迸走。”
《西游記》第六十九回：“龍王道：‘既如此，待我打兩個噴涕，吐些涎津溢，與他吃藥罷。’……那老龍在空中，漸漸低下烏雲，直至皇宮之上，隱身潜像，噀一口津唾，遂化作甘霖。”
《西游記》寫龍王吐“津唾”而成雨，正和我們對簡文的釋讀“唾津”相合。《西游記》成書雖晚，但是這種神化顯然是有古老淵源的。
綜上所述，我們認爲簡文應該釋寫爲：“夫雨之至，孰（唾）（津）之？夫風之至，孰（噓）飁（吸）而迸之？”意思是：雨水降下，是誰的津唾所成？大風刮起，是誰的呼吸所致？
（編者按：[1]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七）》227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12月。
[2]李銳：《〈凡物流形〉釋文新編（稿）》，confucious2000網站，2009年12月31日。
[3]同注[1]，242～243頁。
[4]廖名春：《〈凡物流形〉校讀零劄（一）》，confucious2000網站，2009年12月31日。
[5]吳國源：《〈上博（七）凡物流形〉零釋》，confucious2000網站，2009年1月1日。
[6]裘錫圭：《文字學概要》128頁，商務印書館，1988年8月。
[7]王念孫：《讀書雜志》1020頁，中華書局，1991年10月。另可參看孫詒讓《周禮正義》690頁，中華書局，1987年12月。
[8]《初學記》卷一引此，“符子”誤作“管子”。“符子”，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作“苻子”（2712頁，廣陵書社，2004年11月）。
[9]同注[1]，252頁。
[10]魏宜輝：《論戰國楚系文字中“繁”字之省體》，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2009年1月1日。
[11]參看拙文：《〈上博（七）·吳命〉“姑姊大姬”小考》，簡帛網，2009年1月1日。
[12]高亨：《古字通假會典》582頁，齊魯書社，1989年7月。
[13]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624頁，中華書局，1984年6月。
[14]同注[1]，252～253頁，
[15]徐在國編：《傳抄古文字編》59頁，綫裝書局，2006年11月。
[16]羅福頤：《漢印文字征》13．6，文物出版社，1978年9月。
[17]宗福邦、陳世鐃、蕭海波主編：《故訓匯纂》1978頁，商務印書館，2003年7月。
[18]同注[1]，250頁。
[19]孫飛燕：《讀〈凡物流形〉札記》，confucious2000網站，2009年1月1日。
[20]袁國華：《郭店楚簡文字考釋十一則》，《中國文字》新廿四期141頁，藝文印書館，1998年12月。李家浩：《讀〈郭店楚墓竹簡〉瑣議》，《中國哲學》第二十輯353～354頁，遼寧教育出版社，1999年1月。
[21]李家浩：《攻敔王姑義劍銘文及其所反映的歷史》，《古文字與古代史》第一輯301～302頁，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0７年9月。
[22]參看趙彤：《戰國楚方言音系》193頁，中國戲劇出版社，2006年5月。
[23]同注[17]，387頁。
[24]《太平御覽》卷二七引作“息則爲風”。
[25]同注[17]，785頁。
[26]同注[17]，2282頁。
[27]同注[1],249～250頁，
[28]郭永秉：《由〈凡物流形〉“廌”字寫法推測郭店〈老子〉甲組與“朘”相當之字應為“廌”字變體》，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2008年12月31日。
[29]何有祖：《〈凡物流形〉札記》，簡帛網，2009年1月1日。
[30]參看黃德寬主編：《古文字譜系疏證》1294～1295頁，商務印書館，2007年5月。
[31]參看下列各書“宅”字所從：李守奎《楚文字編》449～450頁，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3年12月；李守奎、曲冰、孫偉龍編著《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一——五）文字編》364頁，作家出版社，2007年12月；滕壬生《楚系簡帛文字編（增訂本）》680頁，湖北教育出版社，2008年10月。
[32]荊門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146頁注釋[六]“裘按”，文物出版社，1998年5月。
[33]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291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12月。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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