説漢代“賤子”自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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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説漢代“賤子”自稱

（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
漢代簡牘可見出現“賤子”一稱的文書内容，漢印亦數見以“賤子”自稱者，史籍也有相關情形的反映。分析這一稱謂形式，當有益於深化對漢代社會結構特徵和日常生活方式的認識。
簡牘文書所見“賤子”
居延漢簡有出現“賤子”稱謂的簡文。例如：
（1）賤子受伏地再拜（11.5）[1]
（2）竞報文孫□不得文孫卿時幸為索第卅四卒綦（E.P.T51:205A）
毋壽官袍言□從兄意證知願令明府報幸甚幸甚
幸已哀賤子叩頭叩頭謹再拜白已者議之 樂君孫（E.P.T51:205B）
（3）第桼長莊建詣廩 賤子周恭字少仲再拜 二月癸未日中入（E. （E.P.T59:29A）
□（E.P.T59:29B）
（4）叩頭叩頭賤子賊甚（E.P.T59:404）[2]
從簡文内容看，所見“賤子”字樣很可能是作爲自稱使用的。
長沙東牌樓漢簡也有2例出現“賤子”稱謂。據王素、劉濤釋文：
（5）（正面）
1 客賤子侈頓首再拜
2 督郵侍前：別亭易邁忽爾，令縲磨年朔，
3 不復相見。勤領眾職，起居官舍，遵貴皆迷，
（背面）
1 安善歡喜，幸々甚々。推昔分別縲磨，不數承，區々
2 之念，欲相從談讀（？）。客處空貧，無緣自前，言不有慙。
3 財自空祀，將命冀見，乃得公々。賤子習逸幺。惶恐頓首。（35）
（6）（正面）
1 □能自定□
2 日言有主心頍□
3 愁可言又書
4 □□也。
（背面）
1 □止
2 賤子區（46）
這兩件木牘文書，被判斷為“書信簡”。（5）題“侈致督郵某書信”，（6）題“區書信”。整理小組的註釋，都説“‘賤子’，謙詞”。[3]
對於（5）的内容，馬怡提出了新的釋文：
（5）正面：
［第一行］客賤子侈頓首再拜
［第二行］督郵侍前：別（亭）易邁，忽爾今（軸）磨年朔，
［第三行］不復相見。勤領眾職，起居官舍，遵（尊）貴皆遂，
背面：
［第一行］安善（歡）憘（喜），幸甚［幸甚］。推（惟）昔分別縲（累）磨，不數承（直），區［區］
［第二行］之念，欲相從談。（嘆）客處空貧，無緣自前，言之有慙。
［第三行］財自空（乏），將命冀見，乃得乙（一）［一］。賤子習逸公惶恐頓首。
應當肯定，新的釋讀，對於文书内容的真確理解有所推進。其中“別（亭）”似應作“別（鬲）”即“別（隔）”。其他釋文，或亦有可商榷處。特別值得關注的，是與“勤領眾職，起居官舍，遵（尊）貴皆遂”形成強烈對比的“賤子”自稱。長沙東牌樓漢簡王素、劉濤釋文説到“居延亦出‘賤子周恭字少仲再拜’簡”即前引例（3）。馬怡亦指出，“西北漢簡中屢見有關‘賤子’的記載，但多因上下文字短缺而難以判斷確切的意義”，前引例（3）被看作“較為清楚的”“一條”。
王素、劉濤釋文還指出，“此外，樓蘭還出‘六月六日樓蘭賤甥馬曆再拜白’文書。見侯燦、楊代欣《樓蘭漢文書簡紙文書集成》第一冊，天地出版社，1999年，182頁。‘賤甥’亦謙辭，似為甥輩專用，與‘賤子’意義不同。”[4]
史籍中的“賤子”
如王素、劉濤長沙東牌樓漢簡釋文以及馬怡前引論文所舉列，“賤子”稱謂亦見於正史。《漢書》卷九二《游俠傳·樓護》記述樓護事跡：
莽居攝，槐里大賊趙朋、霍鴻等群起，延入前煇光界，護坐免為庶人。其居位，爵祿賂遺所得亦緣手盡。既退居里巷，時五侯皆已死，年老失勢，賓客益衰。至王莽篡位，以舊恩召見護，封為樓舊里附城。而成都侯商子邑為大司空，貴重，商故人皆敬事邑，唯護自安如舊節，邑亦父事之，不敢有闕。時請召賓客，邑居樽下，稱“賤子上壽”。坐者百數，皆離席伏，護獨東鄉正坐，字謂邑曰：“公子貴如何！”
對於所謂“賤子上壽”，顏師古注：“言以父禮事。”
又《三國志》卷九《魏書·桓範傳》裴松之注引《魏末傳》説到東平陵事變之後曹爽在監控之中致書司馬昭試探其意深淺事：
爽兄弟歸家，敕洛陽縣發民八百人，使尉部圍爽第四角，角作高樓，令人在上望視爽兄弟舉動。爽計窮愁悶，持彈到後園中，樓上人便唱言“故大將軍東南行！”爽還廳事上，與兄弟共議，未知宣王意深淺，作書與宣王曰：“賤子爽哀惶恐怖，無狀招禍，分受屠滅，前遣家人迎糧，于今未反，數日乏匱，當煩見餉，以繼旦夕。”宣王得書大驚，即答書曰：“初不知乏糧，甚懷踧踖。令致米一百斛，并肉脯﹑鹽豉﹑大豆。”尋送。爽兄弟不達變數，即便喜歡，自謂不死。
曹爽“作書與宣王”，自稱“賤子爽”，確如馬怡所説，“其時曹爽被圍，恐宣王司馬懿加害，故書中語氣甚為謙卑”[5]，但是也不大可能完全背離當時社會的稱謂習慣。
漢代社會意識中“貴”“賤”的反差
漢代民間崇尚“富貴”。與“富貴”對應的生存狀態有所謂“困辱”。如《史記》卷七○《張儀列傳》記載，張儀投奔蘇秦，蘇秦羞辱之曰：“以子之材能，乃自令困辱至此．吾甯不能言而富貴子，子不足收也。”亦可見以“窮困”與“富貴”對應的情形。如《史記》卷一○○《季布欒布列傳》記錄欒布的話：“窮困不能辱身下志，非人也；富貴不能快意，非賢也。”
又有以“微賤”反襯“富貴”者，如《漢書》卷八三《朱博傳》：“博為人廉儉，不好酒色遊宴。自微賤至富貴，食不重味，案上不過三桮。”
而較多例證可以體現，“富貴”的反義詞是“貧賤”。《史記》卷六九《蘇秦列傳》記載，蘇秦一時富貴，“北報趙王，乃行過雒陽，車騎輜重，諸侯各發使送之甚恐懼，除道，使人郊勞。蘇秦之昆弟妻嫂側目不敢仰視，俯伏侍取食。蘇秦笑謂其嫂曰：‘何前倨而後恭也？’嫂委虵蒲服，以面掩地而謝曰：‘見季子位高金多也。’蘇秦喟然歎曰：‘此一人之身，富貴則親戚畏懼之，貧賤則輕易人乎！且使我有雒陽負郭田二頃，吾豈能佩六國相印乎！’於是散千金以賜宗族朋友。”蘇秦面對其嫂的感慨，指出“富貴”和“貧賤”的對立。《史記》卷八三《魯仲連鄒陽列傳》：“魯連逃隱於海上，曰：‘吾與富貴而詘于人，寧貧賤而輕世肆志焉。’”《史記》卷四九《外戚世家》褚先生曰：“丈夫龍變。傳曰：‘蛇化為龍，不變其文；家化為國，不變其姓。’丈夫當時富貴，百惡滅除，光耀榮華，貧賤之時何足累之哉！”也說“貧賤”與“富貴”反義。《漢書》卷二四上《食貨志上》：“今法律賤商人，商人已富貴矣；尊農夫，農夫已貧賤矣。”也是同樣的例證。《後漢書》卷三○下《郎顗傳》也説到“君子恥貧賤而樂富貴”。[6]
我們在討論“賤子”自稱時，自然應當關注“微賤”、“貧賤”與“富貴”的對應關係。
馬王堆漢墓帛書《戰國縱橫家書》中《蘇秦自齊獻書於燕王章》可見：“臣貴於齊。燕大夫將不信臣。臣賤，將輕臣。”（41）“王之於臣也，賤而貴之，蓐（辱）而顯之，”（45）[7]“賤”和“貴”的對應關係也是明確的。馬王堆漢墓帛書思想文化典籍頻繁出現“貴”“賤”明確對應的文字：
必貴而以賤為本，必高矣而以下為基。夫是（7）以侯王自胃（謂）【曰】孤寡不（穀），此其賤【之本】與﹖（8）
……是胃（謂）玄同。故不可得而親，亦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亦不可得而害；不可【得】（39）而貴，亦不可得而淺（賤）。故為天下貴。（40）（《老子》甲本《德經》）[8]
□【小】不勝大，賤不勝貴（321）（《老子》甲本卷後古佚書《五行》）[9]
偽會不可□主矣，則賤不事貴，袁（遠）不事近，皆反其職，信□在忌（己）心。（372）
賤不事【貴】（373），袁（遠）不事，則法君之佐何道別主之臣以為其黨，空主之廷朝之其門。（374）（《老子》甲本卷後古佚書《九主》）[10]
天地（6上）有恒常，萬民有恒事，貴

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故事

賤有恒立（位），畜臣有恒道，使民有恒度。（6下）
貴賤之恒立（位），賢不宵（肖）不相放（妨）。畜臣之恒（7上）道，任能毋過其所長。（7下）（《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書《經法·道法》）[11]
貴賤有別，賢不宵（肖）衰（差）也。衣備（服）不相緰（逾），貴賤等也。（18上）（《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書《經法·君正》）[12]
以貴下賤，何人不得。以賢下不宵（肖）（42上），□□不口。（42下）（《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書《經法·四度》）[13]
險若得平，諶□□（98上）□，【貴】賤必諶貧富又（有）等。（98下）（《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書《十六經·果童》）[14]
‧凡論必以陰陽□大義。天陽地陰。春陽秋陰。夏陽冬陰。晝陽夜陰。大國（164下）陽，小國陰。重國陽，輕國陰。有事陽而无事陰。信（伸）者陰者屈者陰。主陽臣陰。上陽下陰。男陽【女陰。父】（165上）陽【子】陰。兄陽弟陰。長陽少【陰】。貴【陽】賤陰。達陽窮陰。……（165下）（《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書《稱》）[15]
天奠（尊）地庳（卑），鍵（乾）川（坤）定矣。庳（卑）高已陳，貴賤立（位）矣。（1上）
列貴賤【者】存乎立（位）……（5上）（《周易繫辭》）[16]
這些文獻遺存，應當都是當時社會意識的反映，亦對當時的社會意識形成影響。
青海大通上孫家寨115號漢墓出土木簡可見如下簡文：
（6）曰諸吏無貴賤非其（458）[17]
“貴賤”顯示出“諸吏”的等級區分。敦煌懸泉置遺址發現的泥墻題記西漢元始五年《四時月令詔條》也有“命百官貴賤，無不務入”（63行）文字。[18]“百官貴賤”和“諸吏”“貴賤”的意義是大致相同的。
睡虎地秦簡《日書》乙種“入官”題下有所謂“甲寅、乙丑、乙巳，皆可見人。‧甲子到乙亥是右〈君〉也，利（236貳）以臨官立政，是胃（謂）貴勝賤（237貳）”[19]，值得我們注意。“貴賤”標示的社會層次秩序以及維護這種秩序的相關社會意識規範，在秦漢時期的承平年代是相對穩固的。雲夢睡虎地秦墓竹简《為吏之道》所謂“欲富大（太）甚，貧不可得”（1贰），“欲貴大（太）甚，賤不可得”（2貳）[20]，以及前引馬王堆漢墓帛書“貴賤有恒立（位）”，又《婁壽碑》所謂“知賤為貴，與世無爭”[21]等

中国历史故事近代图书

，都體現了這一情形。
“貴”和“賤”的等級區別，又導致作為人身代號的相應的社會稱謂的生成。
“賤人”身份
我們在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中可以看到當時人們預想人生前景時社會身份的區分。如“人字”題下：
（7）人字，其日在首，富難勝殹（也）。（150正貳正）夾頸者貴。（151正貳）在奎者富。（152正貳）在足下者賤。（151正叁）
可見“富”、“貴”、“賤”的區分。[22]睡虎地秦簡《日書》乙種又可見“貴”“富”、“壽”、“賤”以及“被刑”諸境遇的不同：
（8）生東鄉（嚮）者貴，南鄉（嚮）者富，西（74貳）鄉（嚮）壽，北鄉（嚮）者賤，西北鄉（嚮）（75貳）者被刑。（76貳）[23]
於是，又出現了“賤人”稱謂。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直（置）室，門”題下有：
（9）南門，將軍門，賤人弗敢居。（116貳正）[24]
又如天水放馬滩秦簡《日書》甲種中的兩枚簡，都出現“賤人”字樣：
（10）寅虎矣以亡盜從東方入有從之臧山谷中其為人方顏然扁然名曰輒曰耳曰志曰聲賤人矣得（32）……巳鷄矣以亡盜者中人矣臧囷屋屎糞土中蹇木下其為人小面長赤目賤人矣得（35）[25]
又張家山漢簡《引書》也可見與“貴人”對應的“賤人”身份：
（11）貴人之所以得病者，以其喜怒之不和也。喜則陽（107）氣多，怒則（陰）氣多，是以道者喜則急昫（呴），怒則劇炊（吹），以和之。吸天地之精氣，實其（陰），故能毋病。賤人之所（108）以得病者，勞卷（倦）飢渴，白汗夬（決）絕，自入水中，及卧寒之地，不智（知）收衣，故得病焉；有（又）弗智（知）昫（呴）虖（呼）而除去之（109），是以多病而易死。（110）[26]
“貴人”和“賤人”因為社會等級層次的顯著差異，竟然“之所以得病者”也各有原因。
“賤”的本義與民間“自賤”習尚
《説文·貝部》：“貴，物不賤也。”“賤，賈少也。”段玉裁注：“‘賈’，今之‘價’字。”“賤”字的本義，是價格低。這一意義上的“賤”字，簡牘資料中曾經多次出現。如雲夢睡虎地4號秦墓出土木牘“安陸絲布賤”（1008）[27]，睡虎地秦簡《法律答問》“叔（菽）、麥賈（價）賤禾貴”（153）[28]，敦煌漢簡“賣社下賤平所市”（218），“麥百三十餘西未甫時賤”（239A），“轉粟輸嘉平倉以就品博募賤無欲為”（619），“粟輸渭倉以就品賤無欲為者”（1262）等，都使用了“賤”字的本義。
《論衡·四諱》説到“卑謙謹敬退讓自賤之意”。這裡的“自賤”，是指自謙、自讓、自我貶抑、自我克制的意思。
這種“自賤”，體現了秦漢時期影響層面比較廣泛的社會風習。
敦煌漢簡那件著名的書信遺存，是大家所熟悉的：
（12）政伏地再拜言
幼卿君明足下毋恙久不明相見夏時政伏地願幼卿君明適衣進食察郡事政
居成樂五歲餘未得遷道里遠辟回往來希官薄身賤書不通叩頭叩頭因
同吏郎今遷為敦煌魚澤候守丞王子方政叩頭願幼卿幸為存請□君倩
不曾御不北邊居歸未有奉奏叩頭叩頭大守任君正月中病不幸死大守□□□
猛政得長奉聞幼卿君明嚴教舍中諸子毋恙政幸甚謹因
幼卿君明足下因請長實子仲少實諸弟（1871）[29]
其中所谓“官薄身賤”，就是典型的表現“卑謙謹敬退讓自賤之意”的文辭。“身賤”一語的使用，又見於《後漢書》卷二八下《馮衍傳下》李賢注引《衍集》載衍《與婦弟任武達書》所謂“家貧身賤”。[30]
敦煌漢簡又有關於人名用字書寫的簡例：
（13）曰書人名姓趙苽韓范鼠張猪翟如賤（1463）[31]
又簡1462：“曰書人名姓趙苽韓范鼠張猪翟如竇錢中馮鄹陳涓”[32]，也是同樣情形。“錢”，吳礽驤、李永良、馬建華釋作“錢猪”。[33]“人名”有如“翟如賤”者，與“范鼠張猪”“錢猪”等類同，
歐陽修《集古錄》卷三“後漢冀州從事張表碑”條寫道：“右《漢冀州從事張表碑》云：‘君諱表，字元異。’……其辭有云：‘仕郡為督郵，鷹撮盧擊。’是以狗喻人。……盖漢人猶質，不嫌取類於鷹犬。”趙翼《陔餘叢考》卷四二“命名奇詭”條寫道：“《漢書》酈食其之子名‘疥’”，“《史記》韓有‘公子蟣虱’，司馬相如名‘犬子’，《漢書》梁冀子名‘胡狗’。此本古俗。”以為命名用賤字的情形，與風俗“尚質”有關。有學者討論漢魏“以六畜命名”的情形時指出，“漢代不惜以狗喻人，而以‘犬子’、‘胡狗’為兒子命名，又何嘗不是風俗尚質的缘故？”而另一原因，則是“父母希望兒子易於生長”。[34]論者又引宋人王楙《野客叢書》卷三○“小名犬子”條：“前漢司馬相如少時好讀書，學擊劒，名犬子，既長，慕藺相如之為人，更名相如。所謂‘犬子’者，即小名耳。然當時小名、小字之説未聞。自東漢方著相如小名。父母欲其易於生養，故以‘狗’名之。逮其既長。向學慕藺相如之為人。故更名‘相如’。今人名子猶有此意，其理甚明。非謂其少時學擊劒而名犬子也。觀者不可以上文惑之。師古注，謂父母愛之不欲稱斥，故為此名。此説未盡。”宋人王暐《道山清話》錄歐陽修語：“人家小兒要易長者，往往以賤名為小名，如狗羊犬馬之類是也。”“人家小兒要易長者”，元人陶宗儀《説郛》卷四五下釋文瑩《玉壺清話》作“人家小兒要易長育”，明人陳士元《名疑》卷四作“人家小兒要易育成”。
命以“賤名”則“易於生長”的觀念，很可能也與《論衡》所謂民間意識中“卑謙謹敬退讓自賤之意”有關。
“賤子”稱謂的社交實用意義
王素、劉濤認為，“賤子”稱謂“似為子輩專用”。馬怡舉前引例（3），指出：“簡文中，‘周恭字少仲’姓、名、字並具，‘賤子’在這裡應當是向親屬以外的尊者表示自謙的稱謂。”“子”，其實不宜理解為“子輩”自稱。有學者指出，“‘子’亦可用作男子的通稱。《白虎通·號》：‘子者，丈夫之通稱也。’《詩·衛風·氓》‘送子涉淇’鄭箋：‘子者，男子之通稱。’”[35]又如馬怡已經指出的，漢印亦可見“賤子”字樣，例如：
賤子瞀印[36]，賤子毒印，賤子始印[37]，賤子冬古[38]，賤子娃印[39]
印文出現的“賤子”，也應當理解為自稱。馬怡亦指出，“這些印章不像是專用於同父輩交際或是‘以父禮事’的場合，大概只是普通的私人印章。”[40]
私印的使用，不可能只將對象限定為父輩。可知“賤子”稱謂“似為子輩專用”的説法應予修正。
馬怡写道，“‘賤子’大約本是無官職者自謙的稱謂。”依據是《通典》卷五八《禮十八·沿革十八·嘉禮三》：“東晉王堪六禮辭，並為贊頌。儀云：‘於版上各方書禮文、壻父名、媒人正版中，納采於版左方。裹以皁囊，白繩纒之，如封章，某官某君大門下封，某官甲乙白奏，無官言賤子。’”又《文選》卷二八《樂府下·鮑明遠〈東武吟〉》：“主人且勿諠，賤子歌一言：僕本寒鄉士，出身蒙漢恩。始隨張校尉，召募到河源。……少壮辭家去，窮老還入門。”馬怡又説：“不過，在某些場合，有官職和身份的人特别要表示謙卑時也會自稱‘賤子’”，論據是前引王邑故事和曹爽故事。其實，所舉東晉及南朝例證，都距離漢世稍遠，而即使這兩條資料，亦尚不足以證實所謂“‘賤子’大約本是無官職者自謙的稱謂”。王堪所謂“無官言賤子”，是説有官職者自示“某官”，無官職者自稱“賤子”，但是並不説明“賤子”只是“無官職者”的稱謂。就現有資料看，“賤子”稱謂的使用，可能是並不存在官民隔閡的。
《孔叢子》卷下亦有使用“賤子”稱謂文例：“季彦見劉公，客適有獻魚者。公熟視魚，歎曰：‘厚哉天之于人也！生五穀以為食，育鳥獸以為肴。’衆座僉曰：‘誠如明公之教。’季彦曰：‘賤子愚意，竊與衆君子不同，以為不如明公之教也。何者？萬物之生，各禀天地，未必為人。人徒以知得而食焉。故《孝經》曰：天地之性，人為貴。貴有知也。伏羲始甞草木，一日而遇七十二毒，然後五穀乃形。非天本為人而生也。蚊蚋食人，蚓蟲食土，非天故為蚊蚋生人，為蚓蟲生地也。知此不然，則五穀鳥獸之生，本不為人，可以無疑矣。’公良久曰：‘辨哉。’衆座黙然。”季彦自稱“賤子”，面對的不僅是“明公”劉公，更主要是其地位應與季彦相當的辯論對象“衆座”“衆君子”。在這裡，“賤子”稱謂的使用，似與有無“官職”没有什麽直接關係。
有學者指出，“‘賤，卑也（《廣雅·釋言》），這是很早就使用的自謙之詞”。“賤子”，“是古人對自己的自謙之稱。”類同的稱謂又有“鄙人”[41]、“鄙夫”[42]、“鄙臣”[43]、“鄙耇”[44]、“賤人”[45]、“賤軀”[46]、“賤臣”[47]、“賤妾”[48]等。[49]這樣的認識是我們大體贊同的：“‘賤’，本義價格低，比喻引申為地位地下。《論語·里仁》：‘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邢昺疏：‘無位曰賤。’修飾名詞後，用於謙稱自己或與自己有關的人和事，如‘賤軀、賤臣、賤息、賤子’等。”[50]
宋人王楙《野客叢書》卷一九“賤子具陳”條寫道：“杜子美《上韋左丞》詩曰‘丈人試靜聼，賤子請具陳；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賔’云云。此詩正用鮑照《東武吟》意。照曰‘主人且勿喧，賤子歌一言；僕本寒鄉士，出身蒙漢恩’云云。前此應休璉詩嘗曰：‘避席跪自陳，賤子實空虚。’而與杜同時如王維亦曰：‘賤子跪自陳，可為帳下否？’古詩嘗曰：‘四坐且莫喧，願聽歌一言。’”這段文字説到“賤子”稱謂之使用在文化史長河中不同時段的表現。[51]其中應璩《百一詩》“避席跪自陳，賤子實空虚”見於《文選》卷二一，呂延濟注：“‘賤子’，璩謙稱。”[52]應璩“謙稱”“賤子”，也是我們討論漢代社會稱謂時不宜忽視的信息。
關於“賤息”
如上文引錄，有學者討論上古謙稱時並説“賤軀、賤臣、賤息、賤子”。其實，“賤息”的使用，與自稱“賤軀”、“賤臣”、“賤子”是有所不同的。
《戰國策·趙策四》“趙太后新用事”條：“左師公曰：‘老臣賤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竊愛憐之。願令得補黑衣之數，以衛王官，沒死以聞。’太后曰：‘敬諾。年幾何矣？’對曰：‘十五歲矣。雖少，願及未填溝壑而託之。’太后曰：‘丈夫亦愛憐其少子乎？’對曰：‘甚於婦人。’太后笑曰：‘婦人異甚。’”鮑彪注：“‘息’，其子。”事又見《史記》卷四三《趙世家》。《史記會注考證》：“‘息’，子也。”馬王堆漢墓帛書《戰國縱橫家書》中《觸龍見趙太后章》：
左師觸龍曰：“老臣賤息（舒）旗最少，不宵（肖）。而衰，竊愛憐之。願令得補黑衣之數，以〈衛〉王宮，昧死以聞。”（191-192）
整理小組注釋：“息，兒子。”[53]
明人周祈《名義考》卷五《人部》“阿翁姑章賤息子姓”條寫道：“息，生也。子女皆可稱‘息’。左師觸龍曰：‘賤息舒祺’。《東觀漢紀》：‘此蓋我子息。’是子稱‘息’。吕公見劉季曰：‘僕有弱息，願為箕箒妾。’是女亦稱‘息子’。”“今人……稱婦曰‘息婦’，‘息’又从女，……是殆未之考也。”顯然“賤息”之“名義”，與“賤子”“謙稱自己”是明顯不同的，只是“謙稱”“與自己有關的人”。
被認為同樣是“自稱子”的自謙稱謂，又有所謂“糞土之息”，見《韓詩外傳》卷一○及《説苑》卷一八《辨物》[54]，作為漢代社會的文化遺存，也值得我們注意。
長沙東牌樓漢簡王素、劉濤釋文説到樓蘭所出“六月六日樓蘭賤甥馬曆再拜白”文書中所見被看作“似為甥輩專用”的“賤甥”“謙辭”，是“甥輩”自稱還是長輩“自稱甥”，也是研究者可以進一步思索的。
（編者按：[1]謝桂華、李均明、朱國炤：《居延漢簡釋文合校》，文物出版社1987年1月版，上册第18頁。
[2]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甘肅省博物館、文化部古文獻研究室、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居延新簡——甲渠候官與第四燧》，文物出版社1990年7月版，第189頁，第360頁，
[3]

中国历史上伟人故事视频

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中國文物研究所：《長沙東牌樓東漢簡牘》，文物出版社2006年4月版，第88頁，第93頁。
[4]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中國文物研究所：《長沙東牌樓東漢簡牘》，文物出版社2006年4月版，第88頁。
[5]馬怡：《讀東牌樓漢簡〈侈與督郵書〉》，《簡帛研究二○○五》，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8年9月版，第175頁。
[6]參看王子今：《秦漢人的富貴追求》，《浙江社會科學》2008年3期。
[7]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編：《戰國縱橫家書》，文物出版社1976年12月版，第10頁。
[8]國家文物局古文獻研究室：《馬王堆漢墓帛書〔壹〕》，文物出版社1980年3月版，釋文第3頁至第4頁。《老子》乙本《德經》也有相關内容。《馬王堆漢墓帛書〔壹〕》，釋文第89頁至第91頁。
[9]《馬王堆漢墓帛書〔壹〕》，釋文第23頁。
[10]《馬王堆漢墓帛書〔壹〕》，釋文第30頁。
[11]《馬王堆漢墓帛書〔壹〕》，釋文第43頁。
[12]《馬王堆漢墓帛書〔壹〕》，釋文第47頁。
[13]《馬王堆漢墓帛書〔壹〕》，釋文第51頁。
[14]《馬王堆漢墓帛書〔壹〕》，釋文第66頁。
[15]《馬王堆漢墓帛書〔壹〕》，釋文第83頁。
[16]傅舉有、陳松長編著：《馬王堆漢墓文物》，湖南出版社1992年版，第118頁。
[17]李均明、何雙全編：《散見簡牘合輯》，文物出版社1990年7月版，第41頁。
[18]胡平生、張德芳編撰：《敦煌懸泉漢簡釋粹》，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8月版，第196頁。
[19]《睡虎地秦墓竹簡》，釋文注釋第251頁。
[20]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0年9月版，釋文注釋第168頁。
[21]《婁壽碑》，高文：《漢碑集釋》（修訂本），河南大學出版社1997年11月版，第412頁。
[22]《睡虎地秦墓竹簡》，釋文注釋第206頁。
[23]《睡虎地秦墓竹簡》，釋文注釋第236頁。
[24]《睡虎地秦墓竹簡》，釋文注釋第199頁。
[25]秦簡整理小組：《天水放馬灘秦簡甲種〈日書〉釋文》，《秦漢簡牘論文集》，甘肅人民出版社1989年12月版，第3頁。
[26]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文物出版社2001年11月版，釋文注釋第299頁。
[27]《散見簡牘合輯》，第83頁。
[28]《睡虎地秦墓竹簡》，釋文注釋第129頁。
[29]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敦煌漢簡》，文物出版社1991年6月版，釋文第292頁。簡1872可能是内容相關聯的文書。
[30]後世這種“卑謙謹敬退讓自賤之意”的類似的書面表達形式，又有《梁書》卷三○《裴子野傳》上書自稱“栖遲下位，身賤名微”，以及《宋史》卷四三二《儒林列傳·石介》“祿微身賤”等例。
[31]《敦煌漢簡》，釋文第275頁。
[32]《敦煌漢簡》，釋文第275頁。
[33]吳礽驤、李永良、馬建華釋校：《敦煌漢簡釋文》，甘肅人民出版社1991年1月版，第152頁。
[34]張孟倫：《漢魏人名考》，蘭州大學出版社1988年9月版，第38頁。
[35]王琪：《上古漢語稱謂研究》，中華書局2008年2月版，第226頁。
[36]羅福頤編：《漢印文字徵》，文物出版社1978年9月版，第四2.；第六19。
[37]《漢印文字徵》第六19。
[38]《漢印文字徵》第六19；第十一16。
[39]《漢印文字徵》第十二14。
[40]馬怡：《讀東牌樓漢簡〈侈與督郵書〉》，《簡帛研究二○○五》，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8年9月版，第175頁至第176頁。
[41]《新書·連語》，《史記》卷一一七《司馬相如列傳》。
[42]張衡：《東京賦》。
[43]《戰國策·齊策一》。
[44]《漢書》卷七三《韋賢傳》，《後漢書》卷五二《崔駰傳》。
[45]《左傳·昭公二十七年》。
[46]李陵：《與蘇武詩》之一。
[47]《戰國策·趙策二》。
[48]《論衡·四諱》。
[49]袁庭棟：《古人稱謂》，山東畫報出版社2007年5月版，第279頁至第282頁。
[50]王琪：《上古漢語稱謂研究》，中華書局2008年2月版，第241頁。
[51]宋人司馬光《書儀》卷一○《喪儀六》“復書”條可見“福辱及賤子過蒙”，也反映“賤子”稱謂在社會生活中長期應用的情形。
[52]《六臣注文選》卷二一。
[53]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编：《戰國縱橫家書》，文物出版社1976年12月版，第75頁，第77頁。
[54]〔宋〕任廣：《書叙指南》卷三“宗族服屬上”：“自稱子曰‘糞土之息’（《說苑》

中国历史胎教故事作用分析

），又曰‘賤息’（《史·趙世家》）。”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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