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峰-上博簡《恆先》簡3識讀一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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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上博簡《恆先》簡3識讀一則

（東南大學人文學院）

上博簡《亙（恆）先》（以下稱作《恆先》）第3支簡載：
異生異，鬼生鬼，韋生非，非生韋，生。[1]
 
原整理者李零先生讀爲：
異（翼）生異（翼），鬼（畏）生鬼（畏），韋（愇）生非（悲），非（悲）生韋（愇），（哀）生（哀）。[2]
 
認爲“異（翼）”指“恭敬”，“鬼（畏）”指“畏懼”，“韋（愇）”指“恨”，“非（悲）”未作明釋，當指“悲傷”，“”認爲“疑是‘哀’的異體”。
 
由於對文意理解的不同，李學勤先生認爲“韋生非，非生韋”有倒文，當爲“韋生韋，非生非”，龐樸認同。季旭昇先生則認爲這樣做，從校勘學角度看可能性不大。現在大多數學者依從李零讀法，但在意義的判讀上歧義紛呈。曹峰先生讀爲“異生異，歸生歸，違生非，非生違，依生依”，認爲這說的是：“不同的東西産生出不同，相同的東西産生出相同，相互背離的東西産生出相互排斥，相互排斥的東西産生出相互背離，相互依順的東西産生相互依順。”王中江先生則指出這是事物的“以類相生”，他讀爲“䔬生䔬”、“蒐生蒐”、“葦生葦”、“菲生菲”和“蒑生蒑”，即《恆先》借助草木來比喻萬物均有自己的本性。[3]
 
對“異”“鬼”等字識讀，筆者不揣淺見，提出自己的看法，以求教方家。

一

先說“韋生非，非生韋”。郭靜云引《管子·水地》“違（韙）非得失之質”，认为“韋非”即“是非”[4]，筆者從之。只不過“韙”訓“是”，讀爲“韙非”即可。“韋（韙）生非，非生韋（韙）”是說，構成對待關係的雙方（“韙”與“非”）彼此是相互造成的關係。
對於餘下“異”“鬼”“”三字識讀，筆者以爲，首先要明確引文的文意結構。
前引曹峰先生的理解，指出引文說的是：“不同的東西産生出不同，相同的東西産生出相同，相互背離的東西産生出相互排斥，相互排斥的東西産生出相互背離，相互依順的東西産生相互依順。”
受此判斷啟發，就句式而言，篇作者對“異生異，鬼生鬼”述義或與“韋（韙）生非，非生韋（韙）”屬近似態度。所餘“生”則無“對待句”，此種“單獨表述”似乎提示了其文義有其特殊之處。以下試作分析。
“異生異，鬼生鬼”者，筆者以爲，“異”與“鬼”指的就是“怪異”與“鬼怪”兩種“事物”。
“怪異”之“異”，文獻中又以“物”稱之。例如：
《史記·齊悼惠王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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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及魏勃少時，欲求見齊相曹參，家貧無以自通，乃常獨早夜埽齊相舍人門外。相舍人怪之，以為物。[5]（《索隱》姚氏云：“物，怪物。”[6]）
 
《史記·留侯世家》：
太史公曰：“學者多言無鬼神，然言有物。至如留侯所見老父予書（案：指黃石公授張良《太公兵法》），亦可怪矣。”[7]（《索引》按：“‘物’，謂精怪及藥物也。”[8]）
 
可見《索引》載録以“怪物”“精怪”釋“物”。
《說苑》所收“小說家”言亦載：
《辨物》：
季桓子穿井得土缶，中有羊，以問孔子，言得狗。
孔子曰：“以吾所聞，非狗，乃羊也。木之怪夔罔兩，水之怪龍罔象，土之怪羵羊也，非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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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脩文》：
於是禹乃興九韶之樂，致異物，鳳凰來翔，天下明德也。[10]
 
《論語》：“子不語怪、力、亂、神。”《說文》：“怪，異也。”孔子所謂“怪”者疑屬同類。
推測正是由於“異物”不同於“鬼”，是故《恆先》作者分別言之。認爲“異”之“物”與“鬼”各爲自生。不過篇作者似乎有將二者含混地視爲相關類別的傾向，由是而列之於“韋（韙）生非，非生韋（韙）”之前。

二

最後對“生”句進行識讀。
核對圖版（[11]），首先可以明確，此字隸作“”確屬恰當。不過原整理者李零先生雖讀爲“哀”，但仍指出：“‘’，原由內外兩衣相包，而與一般從口的‘哀’寫法不同。一般寫法的‘哀’是從衣得聲，此字從雙衣，疑是‘哀’的異體字。”是知對於此字的判釋，仍有進一步討論空間。
阜陽殘簡《詩經·衛風》：
旑綽旑，依重囗囗。（S065）[12]
 
傳世本《詩經·衛風·淇奥》作：“寬兮綽兮，猗重較兮。”[13]可見簡本以“依”作“猗”的情況。
另外，傳世本“猗重較兮”句阮校：“唐石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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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字本、相臺本作‘猗’，閩本、明監本、毛本同。案‘猗’字是也……此經‘猗’‘倚’假借，在作傳、箋時人同通曉，故不更說。”是知阮元判以“猗”字是，且通“依”。則簡本作“依”確有來歷。（“重較”，《傳》云：“卿士之車”，句義即“靠依於重較”。）
與之相關，《史記·外戚世家》：“（臧兒）因欲奇兩女，乃奪金氏”《索引》云：“《漢書》作‘倚’。倚者，依也。”[14]
“依”“倚”并有“不正”義。推測“生”者，猶言“倚生倚”。
 
除此之外，對應今本《老子》第五十七章，各本表述、用字情況如下：
郭店甲：以正之邦，以甬兵，以亡事取天下。……人多智天<而（能）>勿。灋勿章，覜惻多又。……[15]
帛甲本：以正之邦，以畸用兵，以无事取天下。……人多知而何物茲囗囗囗囗囗囗盜賊囗囗。……
帛乙本：以正之國，以畸用兵，以無事取天下。……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物茲章而盗賊囗囗。……
漢簡本：以正之國，以倚用兵，以無事取天下。……人多智而苛物茲起。灋物茲章而盗賊多有。……
河上公：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人多技巧，奇物滋起。法物滋彰，盗賊多有。……
王弼本：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賊多有。……
傅奕本：以政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民多知慧而衺事滋起，法令滋章，盗賊多有。……
范應元本：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民多知恵而而衺事滋起，法令滋章而盗賊多有。……
 
今本“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并有“奇”字（又作“”“畸”“倚”），即“正奇”之“奇”。不過“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賊多有”所對應“奇”字（又作“”“何”“苛”），傅本、范本則作“衺”。范應元云：“衺，與邪同。”[16]
對於“衺”字，董蓮池先生指出：
（“衺”，）形聲字……本義當同衣有關。……《廣韻》：“衺，不正也。”此字之用見先秦典籍。《周禮·天官·宮正》：“去淫怠與奇衺之民。”《文子·上義》：“立正法，塞衺道。”[17]
 
推測《恒先》“”字雖取義於“倚”，但從字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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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衣”構件相關論之，當亦染有“衺”義。也正是由於“倚”“衺”并有“不正”義，既然“不正生於不正”，是故隨後的“正生正”可略而不言了。此者可以解釋“生”出現“單獨表述”情形的緣由。
基於上述，《恆先》引文當讀作：
異生異，鬼生鬼；韋（韙）生非，非生韋（韙）；（依-倚）生（依-倚）。
 [1] 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三）》[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07頁。
[2] 同上，第290頁。
[3] 學者分析引自 曹峰著：《近年出土黃老思想文獻研究》[M]，《國家哲學社會科學成果文庫》，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第91頁。文獻出處：李學勤：《楚簡<恆先>首章釋義》，confucius2000網，2004年4月19日。又見《中國哲學史》[J]2004年第3期；龐樸：《<恆先>試讀》，簡帛研究網，2004年4月26日。又見姜廣輝主編：《中國古代思想史研究通訊》第二輯[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思想史研究室，2004），第21-23頁；季旭昇：《恆先譯釋》（季旭昇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三）>讀本》[C]，台北：萬卷樓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05年）；曹峰：《<恆先>編聯、分章、釋讀札記》，簡帛研究網，2004年5月16日。後以《談<恆先>的編聯與分章》爲題發表於《清華大學學報》[J]2005年第3期；王中江：《<恆先>的宇宙觀及人間觀的構造》，《文史哲》[J]2008年第2期。
[4] 郭靜云：《閱讀<恆先>》[R]，“簡帛文獻與思想研究”讀書班論文，中山大學，2008年1月。轉引自曹峰著：《近年出土黃老思想文獻研究》，第91-92頁。
[5] 司馬遷著，裴駰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正義：《史記》卷五十二《齊悼惠王世家第二十二》，《史記》（第6冊）[M] ，《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418頁。
[6] 同上，第2419頁。
[7] 司馬遷著：《史記》卷五十五《留侯世家第二十五》，《史記》（第6冊）[M]，第2474頁。
[8] 同上。
[9] 劉向撰，向宗魯校證：《說苑》卷十八《辨物》，《說苑校證》[M]，《中國古典文學基本叢書》，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464頁。
[10] 劉向撰：《說苑》卷十九《脩文》，《說苑校證》[M]，第490頁。
[11] 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三）》[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07頁。
[12] 胡平生、韓自強著：《阜陽漢簡詩經研究》[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9頁。
[13] 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龔抗雲、李傳書、胡漸逵、肖永明、夏先培整理、劉家和審定：《毛詩正義》[M]，《十三經註疏》，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258頁。
[14] 司馬遷著：《史記》卷四十九《外戚世家第十九》，《史記》（第6冊）[M]，第2382頁。
[15] 丁四新著：《郭店楚竹書<老子>校注》[M]，《楚地出土戰國簡册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51頁。
[16] 范應元撰：《宋本老子道德經古本集註》影印本[M]，第40頁。
[17] 李學勤主編：《字源》[M]，天津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737頁。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爲2017年4月21日9：46。）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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