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楚地至上神“大”的評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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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關於楚地至上神“大”的評議

(台灣中興大學中文系博士候選人)
（首發)
戰國末年到西漢末年之間，似乎有個稱為“太一”的至上神，並且被更後來的道教吸納於中，至今仍是道教神祇中的重要成分。關於“太一”一詞之為神靈之名的理由，顧頡剛從《老子》出發，對此有一段簡潔的考證：
這樣子的一個“道”當然難以給它一個具體的名字，所以叫它做“道”可以，叫它做“大”可以，而叫它做“一”也未嘗不可。……以後的人們也喜歡用“一”來名“道”，但他們又漸漸地感覺到這“一”字太平凡了，萬不足以代表這恍恍惚惚的“道”，於是請來了一項榮耀的王冠加在它的頭上，名之曰“太一”或“大一”。[1]
不過就如同本文不願、也不能為太一究竟始於哲學或源自宗教做出判斷一樣，顧氏在探討了太一一名的來源之後，也無法確定何者較早。不過對於詞源的推論大約是不會錯的。
時代為戰國中期的望山楚簡和包山楚簡(皆在前316年之前寫成)，都有卜筮祭禱的紀錄，其中在祭神時，首先都是先祭拜一個名為“”(包山210)或寫作“”(包山237)的神衹，此字目前被多數學者釋讀為“()”或“大(太)”，有沒有示旁不影響字義，所以此神就是楚國的至上神“太一”。
然而問題在於這兩個字比尋常的“大”還要多出右邊的一撇，又在若干簡中有稍微不同的寫法和詞例，因此有了三大類的說法：
(一) 包山237簡作“舉禱”而包山210簡和227簡作“舉禱蝕”、“舉禱蝕”，劉偉認為“蝕太”與“太”無異，都是太一之名[2]；但吳郁芳則主張“蝕”應當讀作“蝕祅”，就是“食祅”或“飫”，是掌管進食之神[3]；劉信芳將“蝕”獨立出來，表示太一所在之星被月所虧蝕掩蔽[4]。
按，劉信芳的說近是，蝕、應非一詞，從詞例來看不可連讀，李家浩認為這兩個詞組在祭祀序列與祭品上都不同，因此應該是兩個不同的神[5]。但是否釋為虧蝕太一，則尚待研究。
(二) 包山213簡有“賽禱”一詞，黃人二雖然隸定作“衣”，但仍以為就是太一神，與“”(包山210)、“”(包山237)等字無別，因此太一神可云“蝕太”、“太”、“衣”。[6]
按，此字形只出現一次，並與包山88簡、244簡中的衣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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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別。依據詞例，此字為神名，應當還是字，右下多出的一撇很可能是書手的筆誤；從筆順看與衣也是不一樣的，衣字的右衽應從人形部件的左邊下筆，包括包山簡及其他楚系文字中的衣字都如此，而下半卻從人形部件中間偏右下筆，的右下方比起“衣”字也多了一撇，顯然不是衣字。可能因為、形近，使得書手在猶豫之間抄錯了？要之，還是應該視為的異寫。
(三) 李家浩認為這一系列的字中，應以包山213簡的為正體，隸作大卜，从大卜聲，其餘的、等都是在大、卜共用筆畫的情況下的變體。大卜就是《周官》中的酺，是令人生病的凶神；蝕大卜則是《周禮》鄭注說的蝝螟之酺，是災害之神。
按，李家浩的論證基點是包山213簡的字，認為此字右邊的爭議部分是大形部件的腋下有一個卜字，故說是从大卜聲的字，進而與宗布─步─酺作聲音上的聯繫；再說酺神每與司命同祀，簡文的亦然，因此證出簡文之神為酺神。然而字略有殘泐，右半部無法確定是否為“卜”，可以有其他看法，如的右下方比多了一撇，可以懷疑是大形部件的第四筆右撇拉得不夠長，因此再補一筆卻補得有差距，形成多一撇的感覺。此外，包山簡與望山簡所見字例共有7例，只有這一例字形如此，其餘都只是大字右手多一撇，如何證明才是正體呢？要之，如果無法說明是正體，其他都是變體，並且字從卜聲，則李氏以後的其他聯繫，都將落空。暫不採信李說。
接著回來探討將和釋為太一的原因。首先因為在詞例中，、是最大的神，祭品也最豐富，而包山簡和望山簡都是楚國人之紀錄，楚國之最大神當然就屬〈九歌〉的東皇太一了。並且東皇太一到了漢代以後直接稱作太一，因此、應即楚人所祀的太一神。[7]此外，在同樣的詞例中，包山237簡字作，但包山243簡和望山54簡卻作、，前一例即比“大”多一撇的爭議字，後兩例的偏旁卻是毫無疑問是標準的“大”，因此可以確定釋為“()”通為“大(太)”。簡言之，似乎可以認為、大在楚地作為神名時無別，而可從亦可從大，故劉信芳說“字从示，太聲，或从示，大聲(簡243)，字或作“太”(簡213、227)”以上就是將、釋為太一的原因。
不過學界對此猶有爭議的原因是：從字形上說，沒有其他詞例中出現過、的字形，此種字形目前只在神名出現。雖然包山243簡作，從大，但包山簡的其餘5例卻都從，不得不令人懷疑243簡的是闕筆的訛字；此外，望山簡只出現一例，因為無法書內自證而與包山簡對讀的情況下，證據力顯然就薄弱了許多。從、與太一的關係上講，一則不能證明、是楚人之至上神，二則無法證明太一可以簡稱為“太”，因此正如邴尚白所言：
若過於相信二者間的對應關係，而勉強將(包山)楚簡神名與〈九歌〉神名，一一對號入座，則會有穿鑿附會的危險。[8]
但是無論如何，以目前所能作的考證上看，將、釋為太一的可行性最大，在字形上亦有可說。如果為太一，那麼多加的一撇可以是太字下的一橫改變位置(不過楚系文字目前見到的太字，皆由大字通假)，也可以是為了特意標註此為太一神所作的區別符號，與加上示旁作的用意相同，正如“大”分化出“太”一般[9]；從示又多一撇的字則是書手已經習慣將表“太一”意的“大”多一撇，在轉寫時也順手多寫了一撇，因此在包山簡有沒寫成形的(簡243)字，望山簡的書手則未知原因沒有用表示太一的專用字或，而直接作從大的。如果此說可信，那麼太一就可以簡稱為、、，隸作、、太或大。
周代在紀錄祖先、神祇名諱，正有另立專用字的例子，譬如周初的文王“”(何尊)、武王“”(利簋)，戰國楚地神祇“”(望山簡115)等等，最大的差別在於，先公先王名諱的專用字基本都是兩字的合文。然而同是楚地神祇的應可視為“行”的神化，文字結構與是相近的，因此從(包山243)一字可以確定，無論如何是個神名，其中“示”為義符用以表示神祇，“大”必然是此神的名諱所在。由此則引出一個重要的觀察點：“大”(、、)是名詞。
歷來探討“太一”源由的學者，幾乎都將“太”視為形容詞[10]，用以表示超越形下的“一”之上，使“太一”擁有形上意涵。[11]回看這邊要討論的“大”卻無疑是個名詞。前引顧頡剛的文字，其所討論的正是《老子》說的：
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王弼本的二十五章)
這一句已見於郭店本《老子》，馬王堆本《老子》(乙)同樣出現了，乃至河上公本、王弼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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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有這一句，文字基本相同。[12]這個“大”(道)與“大”(、、)同樣是個名詞，亦即“道”的異名。只不過《老子》在此突然一轉：“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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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各本亦同)則將“大”又從名詞返還成形容詞了。
然而從先秦諸子傳世文獻中講到的“太一”，都將“太”視為形容詞，這與《老子》原文的使用是不同的。然而楚地卻有一個單稱“大”、以“大”作為名詞的重要神祇，與《老子》的精神若合符節，甚至是少數相契合的史料。姑且不論這作為名詞的“大”先是哲學詞彙還是宗教詞彙，但包山、望山簡中的祭祀紀載，說明了一脈相承的關係。
至於《老子》中的“一”，雖然沒有如“大”與“道”的關係說的那麼明確，但從“載魄抱一”、“聖人抱一為天下式”、天得一以清”諸句來看，“一”也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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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是“道”的另一個“強名”。“道”的異名“大”有一位神可以對應，“一”或許也可能產生一位神祇相對應。上博七的《凡物流形》有“天咸”凡國棟將之改隸定為“天弌”，也就是“天一”即《太一生水》中的“太一”。如果凡國棟的釋讀可信，那麼“天弌”的命名重點在於“弌”(分化為咸)，那麼在戰國中期隱然有一位以“(弌、一)”為名的神祇，與《老子》的思路若將契合。
對於與“天弌”後來的演變，目前仍缺乏資料，但明確可知的是往後沒有一位單稱“太”的神祇，不過“太一”作為具有至上神以及哲學根源義的名詞，在戰國以來的傳世文獻頗多例證；而“天一”的大量出現似乎要到漢代以後，但並不可就此認為先秦沒有“天一”之神。以“太”為名和以“一”為名的兩位神祇是否在後世合併成為“太一”？這種想法雖然有可能，目前卻只是缺乏證據的假想，在《老子》中，大、一都是道的假名，道教研究者陳耀庭說：“道教的神仙都是‘道’的至善的化身”那麼“太”或“一”單獨作為神名，也該是合理的推論了。
（編者按：[1]顧頡剛：〈三皇考〉，《顧頡剛古史論文集(第三冊)》，頁55-57。
[2]劉偉：〈望山楚簡所見的卜筮與禱祠──與包山楚簡相對照〉，《江漢考古》1997年第2期，頁74。
[3]吳郁芳：〈《包山楚簡》卜禱簡牘釋讀〉，《考古與文物》1996年第2期，頁76。
[4]劉信芳：《包山楚簡解詁》，頁226。
[5]李家浩：〈包山卜筮簡218-219號研究〉，收錄在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編：《長沙三國吳簡暨百年來簡帛發現與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頁189。
[6]黃人二：《戰國包山卜筮祝禱簡研究》(臺北：國立台灣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碩士論文，民85)，頁43。
[7]將、釋作太一者，都是以此觀點出發，如李零：《李零自選集‧考古發現與神話傳說》，頁62；劉信芳：《包山楚簡解詁》，頁226。
[8]邴尚白：《楚國卜筮祭禱簡研究》，頁213。
[9]這又像後來的道教為了表示先天稟賦無形的氣，特別造了“炁”字與後天濁染的浮游之“氣”作區別。
[10]如果視“一”有生化意義，那麼“太”就是一個副詞。
[11]二十世紀以來的相關研究，並無正式統計，但應當不下百篇，較常被引用的如錢寶琮的〈太一考〉(收錄於《錢寶琮科學史論文集》，北京：科學出版社，1983)、龐朴〈太一生水說〉(收錄於《中國哲學》第二十一輯)、鄺芷人〈“太一”崇拜及其哲學基礎〉(收錄於《東海大學文學院學報》第四十七期)等等。
[12]郭店本甲組作：“未知其名，字之曰道，吾強為之名曰大。”馬王堆乙本作：“吾未知其名也，字之曰道，吾強為之名曰大。”(以上皆隸定)河上公本作：“吾不知其名，故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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