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卜辭中所謂的“載王事”或“由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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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說卜辭中所謂的“載王事”或“由王事”

（棗莊廣播電視台）

  
甲骨文中有“”（合5454）字，或作“”（合677正）形，這個字過去的釋讀很多，主要的有孫詒讓釋“由”，郭沫若“古”，于省吾釋“甾”讀“載”，楊樹達釋“叶”讀“協”等。[1]這些釋讀，後來諸家各有信從，其中影響較大的是于省吾先生的釋讀，如姚孝遂先生主編的《殷墟甲骨刻辭類纂》中就把這個字一律讀為“載”或“甾”。[2]
2010年，陳劍先生寫了《釋“”》一文，花了很大的篇幅對此字的字形及相關問題進行了深入細緻的討論與分析，結論是這個字是“由”字，讀為“堪”，“由王事”即“堪王事”，卜辭中的“雨”為“甚雨”。[3]
最近付強先生又寫了《由㝩簋銘文中的“𩛥事”談甲骨中的“𩛥王事”》一文，根據出土器物㝩簋銘文中的“𩛥事”，認為卜辭中的“王事”可以讀為“𩛥王事”、“載王事”，訓為行王事，[4]實際上是肯定了于省吾先生之說。
姚孝遂先生說：“其作形者，乃‘由’字，讀作咎，或與此（寧按：指）相混，非是。”[5]而根據陳劍先生分析，這個字在甲骨文中即有形近混同的現象，而且到了周代文字中，“”這個字形明白地是消失了，我們看到的只有“由”字，即使是寫作“”、“”形的字也被隸定或用為“由”，說明可能出現了兩種情況：一是“”、“”這兩個字形的確是一個字，所以被合併成一個字形；二是這兩個字本來不是一個字，周人使用時嫌二字容易混淆，所以用了別的字代替了前者，其古字形基本上都被寫作“由”或用為“由”。就筆者的淺見，第二種可能性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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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傳世典籍里，“王事”一詞多見，《詩》里就有很多，而“某（動詞）王事”這樣的句子則找不到多少，“載王事”或“由王事”這樣的說法根本就沒有，能找到的，就是“行王事”和“從王事”。“行王事”的記載如：

《戰國策·燕策一》：“子之南面行王事。”（又見《史記·燕召公世家》）
《史記·楚世家》：“其子惠王初立，行王事。”
《春秋繁露·四祭》：“已受命而王，必先祭天，乃行王事，文王之伐崇是也。”

“行王事”是說身居王位者行施王的權力做事，這用來解釋卜辭的“王事”明白是不合適，因為卜辭中凡做此事者都是商王的臣子，不是王本身。
其次就是經典文獻《周易》里的“從王事”：

含章可貞。或從王事，无成有終。（坤·六三）
食舊德，貞厲，終吉。或從王事，无成。（訟·六三）

《坤·文言》里說“陰雖有美，含之，以從王事，弗敢成也。”把“或從王事”解釋成“以從王事”，漢代就因用這說法，如：
《漢書·楚元王傳》：“君子獨處守正，不橈眾枉，勉彊以從王事，則反見憎毒讒愬。”
《蔡郎中集》卷三《司空文烈侯楊公碑》：“乃自宰臣以從王事立功，不有用辤。”
“從王事”大概是先秦常語，漢人因用之，是臣子受命為王做事，這也很容易讓人聯想想到了卜辭中“王事”。那麼，“由”和“從”是不是有關係？應該是有的，因為在古書中可以見到很多“由”訓“從”的例子，如《詩·君子陽陽》“右招我由房”、《賓之初筵》“匪由勿語”鄭箋、《易·豫卦》“由豫”《釋文》等，都釋“由”為“從也。”[5]
另外，在周代文獻中，有的“由”字的用法很特殊，如《說文》：“䌛，隨從也。从系䚻聲。”段本於後又補“由或䌛字”四字，注云：

“按《詩》、《書》、《論語》及他經傳皆用此字，其象形會意今不可知，或當从田有路可入也。《韓詩》‘横由其畝’傳曰：‘東西曰横，南北曰由。’《毛詩》‘由’作‘從’。”

今本毛詩《齊風·南山》：“蓺麻如之何，衡從其畝。”《釋文》：

“衡音橫，注同，亦作橫字。又一音如字，衡即訓為橫。《韓詩》云：‘東西耕曰橫’。從，足容反，注同。《韓詩》作‘由’，云：‘南北耕曰由。’”

“衡從”《疏》里作“橫縱”，通言“縱橫”，《集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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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聲一·三鍾》：“從、縱：東西曰衡，南北曰從。或從糸。”《韓詩》作“橫由”，是用“由”為從（縱）橫之“從”，而《毛詩》就是作“從（縱）”，這也很讓人奇怪，這屬於通假？還是義同互用？如果說是通假，那麼前提必須是“由”、“從”音同或音近，可現在知道這兩個字讀音并不相近；如果是同意互用，也有點不大好說，因為如果是自從義的“從”，與“由”互用是對的，但如果是縱橫義的“從”也與“由”互用，就說不過去了，因為自從的“從”和“從橫”的“從”本來就是兩個不同的義項。就象“巨”字，它是“矩”的初文，所以《說文》里說“規巨”，也被用為“大”意，巨石可稱大石，巨野澤也可稱大野澤，但是“規巨（矩）”絕對沒有寫成“規大”的，因為“大”和“矩”本來是兩個不同的義項，不能混用的。
但不管怎麼說，《毛詩》的“衡從”《韓詩》作“橫由”是事實，根據陳劍先生之說，“”為“由”，則卜辭中的“由王事”不能如其說讀“堪王事”，按照韓、毛的用字之例，卜辭里的“由王事”自然可以是“從王事”。先秦古書里還有大量“從事”的說法，例多不舉。也有說“由事”的，比如《呂氏春秋·本味》里說“功名之立，由事之本也，得賢之化也。”“由事”當即“從事”。卜辭里說的“由雨”也當是“從雨”，可能是卜辭里常見的“从雨”（如合12675、12830反等）的另一種說法或寫法，是音同通用。
可事情不是這麼簡單就完了，因為“”字如姚孝遂先生所言，它本不是“由”字，釋為“由”可能是不對的。陳劍先生也舉出了卜辭中“”、“”二字同見於一條卜辭的例子（合5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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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個證明。這個字很可能就是從（縱）橫之“從”的本字，它的構形取意也比較好理解，用一“丨”（即“十”字，故或寫作“”，見合5488）表示一個豎立的物體，然後加“口”表示豎立物體的另外一種屬性，就是縱向，古人站立面南背北，上為南，下為北，南北為縱，上下也是縱，豎立的物體是上下，所以可表“縱”意，這個字應該就是這麼個會意，它在卜辭中用為從事之“從”，和跟從、隨從之“从（從）”不是一回事。甲骨文中還有“”（合21518）、“”（合20167）的字形，從彳或亍，大概就是“（從）”的繁構，加了表示行動的義符，如卜辭曰“乙丑卜，曰：彝。”（合20167）“卯臤其奠王追。卯臤奠王追囗。十月。”（合20231）均用為“縱”，“彝縱”之“縱”當是施設之義；第二個當是派遣、任命義。
從文意上看，卜辭中的“从”相當於《說文》中的“從”，訓“隨從也”；“”反而相當於《說文》的“从”，訓“相聽”，在卜辭中用為受任之意，和典籍中常見的“載事”之“載”的意思大致相同，後來統用一個“從”字了。所以，它和“甾”、“𩛥”、“載”等字無論是構形還是取義上都沒有什麼關係。
“由”應該是《說文》的“䛆”的本字，訓“詶也”（《廣韻》同），《玉篇》訓“祝也”。《說文》“詶，詛也”（段本、王筠本），也就是詛呪的“呪”，《說文》中無用為詛咒義的“呪”字，蓋“䛆”就是“呪”，字又或作“䄂”、“詋”、“祝”、“咒”等，《集韻·去聲八·四十九宥》：“祝、兄、呪、詋、詶：詛也。古作祝，或从口、从言，亦作詶。”䛆、詶、呪都是音義近同的字，應該是同一字的分化。《合》20364言“乙巳卜，巫由𣻐”，“由𣻐”蓋即“呪詛”，《廣韻》：“呪，呪詛。”又云：“詛，呪詛。亦作𥛜。”卜辭里“由”就是“䛆（呪）”，“𣻐”就是“𥛜（詛）”的通假，亦即“詛呪”、“詛祝”。《周禮·春官·詛祝》：“詛祝掌盟詛之祝號。”古人盟誓詛祝要歃血，所謂“歃血為盟”，“血”字寫作“”（合13562）、“”（合34430），象盛血於皿中之形，中間的圓圈或黑點表示血滴，而“盟”字也從“皿”作，《說文》是從“血”，則“皿”實際是“血”之省。“”字金文里多將上邊的橢圓形點填實作“”（由方尊）形，都是口上有血滴之形，表示歃血詛呪之意，是個會意字。或以為是甲胄之“胄”的初文，“胄”是頭盔，於字形無義可說，恐非其義。
因此上說，在甲骨文里，“”、“”本不是一個字，前者是“從（縱）”，後者是“由”，構形取義和讀音都是不同的，沒有什麼必然的聯繫。到了周代，這兩個字混成了同一個字形“由”，可直到春秋戰國時代還有用“由”這個字形為“從（縱）”的，如上引史簋和《韓詩》，《韓詩》可能就是沿用了先秦古本的用字，《毛詩》用的是通行字。
雖然先秦典籍里有很多“由”用為“自”、“從”義者，可在卜辭里沒有這種用法，[7]姚孝遂先生認為“”是用為“咎”（按：此說存疑，疑均用為“呪”，詛咒義），沒有一例是用為“自”、“從”義者，凡是這個義項的都是用“自”，很可能“自”、“從”義的“由”是周人的語言，也就是《說文》中的“䌛”，只不過周人拿了音同的“由”字來用了，和它在卜辭中的用義無關。
因為“”、“”這兩個字形逐漸被混淆合併成“由”形，這個字形可能在一個時間段內成了一個多音多義字，一方面讀于求切，用為自從、隨從義；一方面讀慈用切，同殷人用為從橫之“從”，也用為從事之“從”，可因為後來這兩個義項的字都用“從”，自然它們的含義也就摻混在了一起，無法分辨，用為從橫義和從事義的字又多被用“從”字替換，“由”這個字形的慈用切讀音也就逐漸消失了，這也是讓後人糾結不清無法正確釋讀的根本原因。
這樣就會看到先秦典籍里，許多“由”訓“從”，“由橫”也寫作“從橫”，“由王事”也寫成了“從王事”，“由事”也多寫作“從事”，只有《韓詩》里還保留了一個比較古老的用例，那是古本改字沒改完全者，而《毛詩》就用了改過來的本子，所以也作“從”。
要之，甲骨文中的“”是從（縱）橫之“從（縱）”的本字，在卜辭中用為從事之“從”，受、任義，“王事”即《周易》中的“從王事”。“由”是“䛆”的本字，也就是詛呪之“呪”。“”、“”本非一字，在周代二者都被寫作“由”形而摻混，後來前者多被用“從”字代替，“由”這個字形“從”的讀音就消失了。
[1] 于省吾主編，姚孝遂案語編撰：《甲骨文字詁林》第一冊，中華書局1999年，699-705頁。
[2] 姚孝遂主編：《殷墟甲骨刻辭類纂》，中華書局1989年，256-259頁。
[3] 陳劍：《釋“”》，《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三輯，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年，1-89頁。下引陳先生說均出此文，不另出注。
[4] 付強：《由㝩簋銘文中的“𩛥事”談甲骨中的“𩛥王事”》，簡帛網2017-10-04.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2909
[5] 《甲骨文字詁林》第一冊，706頁按語。
[5] “由”訓“自”、“從”的例子，可參看阮元主編：《經籍籑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366頁。
[7] 陳劍先生文中舉出了兩例“由𩫖往”的例子，即合3417及4863，然合16707云：“貞王勿往出由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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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合16108云：“戊子卜殼貞：王勿由協往出”，“協”在卜辭中多用為祭名，另外卜辭里還有“其由”、“隹由”占辭，則“由”是否是由從之意難以確定。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爲2017年10月15日08:24。） (责任编辑：admin)

原文出处：http://his.newdu.com/a/201711/05/51248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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