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華：清華簡《保訓》“日不足惟宿不羕”補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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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簡《保訓》“日不足惟宿不羕”補釋
高中華
首都師範大學博士研究生
清華簡《保訓》有“日不足惟宿不羕” 句，前輩學者對此已多有考釋，爭論主要集中在“宿不羕”上。其釋“羕”有“詳”、“祥”、“永”三說，竊以為可再論。“日不足”，前人釋“嫌日短也”，則更為疏證之。今不揣鄙陋，為此文以就教于方家。
一
讀“羕”為“祥”者。趙平安 [1]、廖名春[2] 、孟蓬生[3] 、子居[4] 等先生主此說。趙平安引郭店簡《老子》甲本作“羕”，而王弼本作“祥”為證，以為“ 吉祥”意。按：此字存在版本差異。王弼本作“祥”，而遂州本、敦煌文書S6453並作“詳”[5]。
讀“羕”為“詳”者。簡文整理者 [6]、王連龍[7] 、李學勤[8] 等先生均主此說。簡文整理者引《孟子·離婁下》趙岐注“詳，悉也”，李學勤先生並引《漢書·食貨志》注“詳，謂悉盡也”，以為“不詳”即《逸周書·大開解》《小開解》中的“不悉”。此說可使簡文與《逸周書》對讀，是其長處。
讀“羕”為“永”者。高嵩松、李零、黃懷信等先生主此說。高嵩松未加論證[9]，李零先生云：“‘羕’，東周器銘多借為‘永’字，這里讀為‘永’ [10]。”黃懷信先生云：“‘羕’字本謂水長，引申謂長，義同‘永’[11]。”
今按：黃說是。古“羕”“永”本通用。此“羕”讀本字，不煩改讀。《說文·永部》云：“永，水長也。象水巠理之長。”又云：“羕，水長也。從永羊聲。[12]”《爾雅·釋詁》：“永，羕，長也。[13]”此由水之長引申為凡物之長。銅器銘文作“羕”者甚夥。如“子子孫孫羕保用”、“羕保用享”之“羕”，即“永”。傳世文獻亦有著例。今本《毛詩·周南·漢廣》“江之永矣”，《說文》兩引，一作“ 永”，一作“羕[14]”。
“宿不羕”即“宿不永”。何謂“宿不永”？
“宿”，丁宗洛[15]、朱右曾訓“夜”。於此，李學勤先生認為：“‘宿’訓為夜，是很晚的，因為‘宿’本與‘夙’通而‘夙’訓早[16]。”
按：“宿”“夙”通，前人已有定論。然“夙”之訓早，姑容商榷之。“夙”，甲骨文作“”,羅振玉、王襄、李孝定均認為此字從“夕”或“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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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夕乃月之省文，二者本無別。李孝定云：“契文字象人在月下執事之形[18]。”王襄云：“從月，有‘星言夙駕’意[19]。”此月乃日出前之曉月[20]、殘月[21]也。
《說文》卷七：“，早敬也。從丮夕。持事雖夕不休，早敬者也。”段玉裁注云：“謂日莫人倦，齊莊正齊而不敢懈惰，是乃完今日之早敬，基明日之早敬也。抑夕者，夜之通稱，未旦而執事有恪，故字從丮夕[22]。”“未旦”，《尚書》作“昧爽[23]”，《詩經》作“昧旦[24]”，卜辭作“妹旦[25]”，皆指日出之前。
由許、段諸說可知，“夙”從“夕”，為日出之前，仍屬廣義上“夜”的范疇。阮元云：“夜該日冥至將旦言之[26]。”“夙”本為日出之前，將旦之時，類今所謂 “後半夜”；“夕”本為日入之後，日冥之際，類今所謂“前半夜”。連言之為金文之“夙夕”，《詩經》等典籍用為 “夙夜”，實為王國維先生所說“成語[27]”，或近人所云“成詞[28]”，言在公之黽敏也[29]。“夙”“夜”對文則別，“夙”言其早，“夜”言其莫[30]；散言之，“夙”亦為“夜”。姚孝燧言：“‘夙’訓為早，乃後起之引申義[31]。”斯言得之。
“宿不羕”即為“夜不永”。何謂“夜不永”？此當與“日不足”並觀之。
二
“日不足”，潘振云：“嫌日短也[32]。”其說至皜。李學勤先生以清華簡《程寤篇》證之[33]，所論極是。今更為發明之。
“日”本為“太陽”，與“太陰”相對者；後又引申為太陽照臨下土之時，即“日之出入，與夜為界”之“晝”[34]。“日不足”之“日”即取此義，實非“一日不見，如三秋[35]”之“日”，乃“夜以繼日[36]”之“日”。
按：《禮記·禮器》：
子路為季氏宰。季氏祭，逮闇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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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日不足，繼之以燭。……他日祭，子路與，……質明而始行事，晏朝而退。孔子聞之，曰：“誰謂由也而不知禮乎！”
孫希旦云：“闇，未昧爽也[37]。”昧爽，如上文所述，即“昧旦”、“妹旦” ，為日出之前將明未明之際，此“未昧爽”，故云“闇”。季氏行祭，始於日未出，終一日之功尚未畢，日已入，無以為明，故不得不“繼之以燭”。可見此處“日不足”是言白晝之短，而非發老之將至、時日無多之嘆。徵之於《詩》，其義益明。
《小雅·天保》云：“天保定爾，俾爾戩穀，罄無不宜，受天百祿。降爾遐福，維日不足。”“維日不足”，毛無《傳》，《箋》意未晰[38]。或以“日子”釋“日”[39]，於意未安。
古人祭以求福。考《詩》言上天或先祖降福，皆由祭祀。如《周頌·豐年》：“為酒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禮，降福孔皆。”此言以酒醴烝進於祖妣之前，而祖妣降之以福[40]。祭以求福，若合諸禮，則降之百福，所謂“介以景福[41]”者。今《天保》第四章云：“吉蠲為饎，是用孝享。禴祠烝嘗，于公先王。君曰卜爾，萬壽無疆。”毛《傳》：“吉，善。蠲，絜也。饎，酒食也。”鄭《箋》云： “謂將祭祀也。”可見《天保》亦與於祭祀得福之篇。
祭以求福，又與“維日不足”何干？考《儀禮·少牢饋食禮》云：
宗人朝服北面，曰：“請祭期。”主人曰：“比於子。”宗人曰：“旦明行事。”主人曰：“諾。”
鄭玄注：“比，次。早晏在於子也。旦明，旦日質明[42]。”“質明”即《禮器》所云“質明而行事”之 “質明”。孫希旦云：“質明，正明也。晏，晚也。晏朝，謂夕時也[43]。”所謂“正明”，亦即日出後至日入前之晝日。自“質明”至“夕時”，正為一“日”。行一“日”之祭，孔子謂之“知禮”。《禮記·祭義》說“郊祭”云：“周人祭日，以朝及闇。”鄭玄注：“闇，昏時也。……朝，日出時也。周人大事以日出。……以朝及闇，謂終日有事[44]。”謂於晝日行事。
故《天保》云“維日不足”，乃謂今我祭祀以日，則天降福以日，我得福以日；吾求福無已，惟恐日之將入，祭事將畢，而福不繼也。
由上，“日不足，惟宿不羕”可繹為：日不足，姑繼之以夜；夜又不永[45]。故“日夜黽皇，常如不及[46]”，所謂“敬哉勿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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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趙平安，《<保訓>的性質和結構》，《光明日報》，2009年4月13日。
[2] 廖名春，《清華大學所藏戰國竹簡<保訓>釋文初讀續補》，清華大學簡帛研究網站，2009年6月22日。http://www.confucius2000.com/admin/list.asp?id=4044
[3] 孟蓬生，《<保訓>釋文商補》，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2009年6月23日。http://www.guwenzi.com/SrcShow.asp?Src_ID=827
[4] 子居，《清華簡<保訓>解析》（修訂版），《學燈》第十二期，2009年10月4日。http://www.bamboosilk.org/admin3/2009/xuedeng12/ziju.htm
[5] 廖名春，《郭店楚簡老子校釋》，清華大學出版社， 2003年，第339頁。又朱謙之，《老子校釋》，中華書局，1984年，第224頁。
[6] 《清華大學所藏戰國竹簡（壹）》，上海：中西書局， 2010年，第148頁。
[7] 王連龍，《對<《保訓》“十疑”>一文的幾點釋疑》，《光明日報》，2009年5月25日。
[8] 李學勤，《<程窹><保訓>“日不足”等語的讀釋》，《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2期。
[9] 高嵩松，《“允執厥中”、“有恃無恐”——清華簡 <保訓>篇的“中”是指“中道”嗎？》，《東方早報》，2009年7月26日。
[10] 李零，《讀清華簡<保訓>釋文》，《中國文物報》，2009年8月 21日。以上並參盛聰，學年論文《清華簡<保訓>集釋》，復旦大學國學班，2010。http://www.gwz.fudan.edu.cn/ShowPost.asp? ThreadID=4479
[11] 黃懷信，《清華簡<保訓>補釋》，簡帛網，2011年3月8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1422
[12] 許慎，《說文解字》卷十一，中華書局，1963年，第240頁。
[13]《爾雅注疏》，阮刻《十三經注疏（附校勘記）》，中華書局影印本，1980年，第2570頁。
[14] 《說文》“永”字下引作“江之永矣”，“羕”字下引作“江之羕矣”。“羕”“永”通用，清人馬瑞辰言之甚詳。見《毛詩傳箋通釋》，中華書局，1989年，第62頁。
[15] 丁宗洛，《逸周書管箋》；朱右曾，《逸周書集訓校釋》。並轉引自黃懷信等，《逸周書彙校集注（修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16頁。
[16] 李學勤，《<程窹><保訓>“日不足”等語的讀釋》，《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2期。
[17] 于省吾主編，《甲骨文字詁林》（第一冊），中華書局， 1996年，第422-423頁。
[18] 李孝定，《甲骨文字集釋》，第2283頁。
[19] 王襄，《古文流變臆說》，第22-23頁。
[20] 王襄，《古文流變臆說》，第22-23頁。以上三條轉引自《甲骨文字詁林》。
[21] 葉玉森，《殷虛書契前編集》第六卷，北京圖書館出版社，第七冊，第十四葉下。
[22]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15頁。
[23] 《尚書·牧誓》：“時甲子昧爽，王朝至於商郊牧野，乃誓。 ”
[24] 《詩經·鄭風·女曰雞鳴》：“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
[25] 陳夢家，《殷虛卜辭綜述》第七章第三節《一日內的時間分段》，中華書局，1988年，第233頁。
[26] 阮元，《<毛詩正義>校勘記》，《十三經注疏附校勘記》，中華書局影印本，1980年，第290頁。
[27] 王國維，《與友人論詩書中成語書一、二》，《觀堂集林》卷二，《王國維遺書》，上海書店，1983年。
[28] 姜昆吾，《詩書成詞考釋》，齊魯書社，1989年。
[29] 姚小鷗先生，《詩經三頌與先秦禮樂文化》，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2000年，第191-193頁。連劭名，《金文中的“敬夙夕”與早期道德實踐理論》，《文物春秋》， 2000年第3期。
[30] 《詩經·召南·行露》“豈不夙夜”，鄭《箋》：“夙，早。夜，莫。”“夜，莫”據陸德明《毛詩音義》補。見《經典釋文》，中華書局，1983年，第56頁。參阮刻《毛詩正義》並校勘記，中華書局影印本，1980年，第288、290頁。
[31] 于省吾主編，《甲骨文字詁林》（第一冊），中華書局， 1996年，第423頁。
[32] 潘振，《周書解義》，轉引自黃懷信等，《逸周書彙校集注（修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16頁。
[33] 李學勤先生言：“簡文（指《程寤》）‘愛日不足’，即惜日之短。”見《<程窹><保訓>“日不足”等語的讀釋》，《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2期。
[34] 許慎，《說文解字》卷三，中華書局，1963年，第65頁。
[35] 《詩經·王風·采葛》第二章：“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36] 《孟子·離婁下》：“孟子曰：‘周公思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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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繼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
[37] 孫希旦，《禮記集解》，中華書局，1989年，第669頁。
[38] 《箋》云：“遐，遠也。天又下予女以廣遠之福，使天下溥蒙之，汲汲然如日且不足也。”見阮刻《毛詩正義》本，第412頁。
[39] 如陳子展譯作“惟恐日子不足”。見《詩經直解》，復旦大學出版社，1984年，第535頁。
[40] 《豐年序》云：“豐年，秋冬報也。”《箋》謂：“報者，謂嘗也、烝也。”見阮刻《毛詩正義》，第594頁。此類例證甚夥，如《周頌·執競》：“鐘鼓喤喤，磬筦將將，降福穰穰。降福簡簡，威儀反反。”《魯頌·閟宮》：“皇皇后帝，皇祖后稷，享以騂牲，是饗是宜，降福既多。”又《商頌·烈祖》等。不煩枚舉。
[41] 《詩·大雅·旱麓》第四章：“清酒既載，騂牡既備，以享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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祀，以介景福。”第六章：“莫莫葛藟，施于條枚。豈弟君子，求福不回。”
[42]《儀禮注疏》，阮刻《十三經注疏（附校勘記）》，中華書局影印本，1980年，第1197頁。
[43] 孫希旦，《禮記集解》，中華書局，1989年，第669頁。
[44] 《禮記正義》，阮刻《十三經注疏附校勘記》，中華書局影印本，1980年，第1594頁。不獨郊祭為然。《禮記•聘義》云：“聘、射之禮，至大禮也，質明而始行事，日幾中而後禮成。”亦言質明方始行事，不與於夜也。
[45] “惟”為語詞，先秦典籍常見。可用於句首，亦可用於句中。詳見王引之《經傳釋證詞》卷三，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8頁。此“惟” 無實義，助辭氣耳。故《逸周書》一置於句首，“維宿不悉，日不足”（《大開篇》）；一逕略之，“宿不悉，日不足”（《小開篇》）。
[46] 丁宗洛，《逸周書管箋》。轉引自黃懷信等，《逸周書彙校集注（修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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